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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
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住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
守巡俱批金华汪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什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
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
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诉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
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就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今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刚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
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怎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
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
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巳)!”
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
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什蹉跌,叫我如何?”
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
世名道:“妳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
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
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县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
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
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
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以免他的死。
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办了一死;便不消这两县尊为我周旋委婉。”
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袍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
世名道:“我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只见天色开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
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末减的,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有效于国。在王秀才,为孝子又可为忠臣。而国家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良可为国家人才惜耳。故吴县张孝廉凤翼高其谊为立传。孝廉曰:
杀人者死,律也。人命是虚,行财是实,亦律也。彼买和契赃具在,可以坐俊杀叔之罪,可以挽世名抵命之条,何必检厥父尸,以伤孝子之心哉?盖当事诸君子急于念孝子,反乱其方寸,而虑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达其志,以彰其孝哉!
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暮。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峻嶒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缘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
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咏,入耳牵心;媚脸妖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
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又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纴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说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
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她父亲是个老白想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她,故此这女子无件不通。
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
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
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便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蠢,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脩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吧。”
陆仲含着:“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
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
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待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来送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绕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逊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首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
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她。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书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题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她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