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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塌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
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拼老性命结识他。”
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
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
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
王世名道:“有证见。”
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
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只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
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养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
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
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
魏拱道:“又来撒。”
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
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
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
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
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
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
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
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
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
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
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
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
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
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
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
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
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
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官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也甘心和了。”
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
魏拱道:“他甚是不肯。”
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
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就了。只是要大破钞。”
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
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
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
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
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
王俊道:“来不得!”
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
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
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
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
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
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
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
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
果然分头去做。王道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
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
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
世名自将已资将父亲从厚收殓。
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
王道与王度不收。
乡里间便都道:“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
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
三年之间,宁可衣贫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若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門字左边''門字左边''門字右边'' 門字右边',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
王世名去看道:“有刀么?”
道:“有打起的厨刀。”
世名道:“不是。”
铁匠道:“可是腰刀?”
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
铁匠道:“什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
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铓。
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
铁匠道:“这是尊号么?”
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
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
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
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
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让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什么孝?枉读了书!”
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
到了服阙,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
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
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
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
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
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只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
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踭(蹬)得两踭(蹬),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
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如省了这百来两银子。”
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
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
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
王度道:“苦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
首为除凶报仇事:兽兄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 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
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
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
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吩咐了妻子,教她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
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