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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问题又来了,常听母亲和出了嫁的姐姐说:“女人一结婚就完全属于家
庭,丈夫孩子,加上开门七件事,任你有什么才华也给你磨得光光的。”我怎么也
无法把叶清涓和油盐柴米、孩子尿布之类的联想在一起,那情形就象我不能把尼采、
叔本华和戴着高帽子的洋厨师扯在一起一样。有次唐远自己也说:“我们将来会结
婚,可是跟叶清涓不能只做柴米夫妻,她有思想、有灵性,我要是不努力,可真配
不上她。”
唐远这话原本对我单独说的,不巧牟肃吾一头闯了进来,清清楚楚地全听了去,
他立刻老三老四地说:
“这句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可也要说到做到,还是少清谈多行动罢!”真是
个煞风景的“愚兄”,我门还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牟肃吾是“哲人小组”的死对头,不识时务的程度更令人惊异,完全看不清事
实的趋向。自从“哲人小组”里有了叶清涓这样的人物,就没有人不对我们另眼相
看的,不但很少有人再用“自私”、“幼稚”、“讨厌”之类的字眼来批评我们,
甚至很多人争相效尤,校园里兴起一片崇尚哲理与清谈之风。如果有人说他不知道
“哲人小组”?它由几个人组成?都叫什么名字?那就可能被讥笑为庸俗无知、孤
陋寡闻。那段时期,我们真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唯一总折我们威风的,就是牟
肃吾。
“要是我有那空口说白话的时间,我就实实在在地做点事。”常常在我们吹得
忘乎所以的时候,他这位愚蠢的老兄就会来上这么一句煞足风景的话。再不就是:
“人在福中不知福,放着那么好的读书环境不利用,还整天叹人生无望。嘿嘿!
你不去找希望,难道希望还会自动来敲你大门不成?”
顶让我们听了不服气又光火的一句话就是:
“你们是温室里的花,太舒服了,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还是好好的
做个正常人罢!别叫父母失望。”
“我们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父母。”我们三个抢着叫。
“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只为自己活的。”牟肃吾老是这句话,和表哥的论
调“人要为自己活,不然这个生命更没意思了”正相反。
啧!有什么资格把牟肃吾和表哥相提并论呢?表哥那样睿智、潇洒,思想超凡
脱俗,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哲学家,说不定他有天会和卡缪、沙特一样的有名,而
我们对他又有着一种超过对良师对兄长的爱戴和崇拜。牟肃吾,可算个什么角色呢?
三十老几的年纪还在念大学,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又看不出什么特殊智慧,就知
道死啃书,可称得上平凡又平凡,充其量不过如表哥形容的“在人间做个小小的螺
丝钉而已”。这样一个人的话会对我们发生作用吗?当然不会。还是任他自作多情
的做他螺丝钉罢!
叶清涓既是哲人小组里的一员,唐远又怀着点献宝的心,急着想把他漂亮的女
朋友带给表哥看看,正好小张又捎了表哥的口信来,说要我们周末去吃晚饭,特别
嘱咐叶清涓一定要到。所以那个周末叶清涓就第一次走进了表哥家的门。
那天表哥的态度比往常更洒脱,言词也来得格外生动,没有一句话不显出他的
智慧、博学和幽默感。他谈哲学、谈诗、谈小说,从柏拉图的纯精神谈到沙特的存
在主义,从拜伦、雪莱谈到艾略特,他批评当今社会的庸俗,世人的愚昧,人生的
空洞无望,道德的虚伪与无价值。我们听得都到了忘我的境界,完全被他的智慧、
渊博和动人的声调迷住了。最后,他品了一口白兰地,郁郁地说:
“才华和智慧会给人带来痛苦,因为他既不能降低了格调去随俗,也没办法被
一般人了解,他是寂寞的。”
我不太懂得他话里那个“他”字,是不是指的他自己,但我注意到他的眼光停
在叶清涓脸上。叶清涓低垂着眼睑,白白净净的面孔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云。
我再转过头看看身旁的唐远,只见他面色阴郁,紧紧地闭着嘴唇,眼光中带些
惊愕,仿佛是个受了骗的孩子。忽然,不知为什么我对周遭的一切竟有些不耐烦起
来。
“我们走吧!”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们都站起来,表哥也没说留我们的话,但当他送我们出大门的时候,我注意
到他又用那样的眼光盯着叶清涓。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尤其是唐远和叶清涓,从头到尾就没听他们说
过一句话。第二天,当只有我和唐远单独在宿舍时.他忽然对我说:“阿蔡,我以
后不再到表哥那里去了。”
“其实,不去也好。”我沉思了一下,用了解的口气说。
但唐远的决定已经迟了一步,从那以后,叶清涓就和他疏远了。接着,就传出
了叶清涓和一个诗人模样的人热恋的消息。有人说午夜以后还看到他们在野外散步,
有人遇到他门在彰化,有人碰到他们在雾峰,那“诗人模样的人”,不用问,一定
是表哥了。
唐远失恋了,他被痛苦折磨着,不能入睡,无心茶饭,课也下上,话也不说,
几天下来,就憔悴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为了这件事,连小张在内,都为唐远不平。
“唐远,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你该再去找叶清涓,你门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
有好几年感情的呀!”我给唐远出主意。
“我试过,没用了。”唐远强撑着困倦的眼皮,苦涩地说。“她说见到表哥之
后,才懂得了什么叫爱情,什么叫超凡脱俗和潇洒,她说她崇拜他。说是表哥已经
给她分析过,她与我之间,是兄妹的感情,不是爱情。”
“我不懂,叶清涓和表哥不过是那天见过一面,怎么就会好起来了?”小张困
惑地说。
“那次见面的第二天,叶清涓就收到表哥的追求信,信上还写了诗,接着他就
来找她,在路上等她,约她出去,叶清涓说‘他太热情了。’”唐远垂头丧气地说。
“这一切都是叶清涓告诉你的?”我感到很新奇。
“可不是她亲口说的吗?她现在完全受表哥的影响,崇拜得很,她说她不想委
屈自己的感情,不想自欺,也不想瞒我什么。”唐远说着强挤出来一点苦笑,又说:
“自然喽!我这个人是没有办法和表哥比的。可是,他不该的,我那么看重他,象
对老师一样的敬重他,他怎么可以……”
唐远的痛苦,使我感到全心的烦恼,身为知友,我觉得该为他做点什么,想了
又想,我想出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瞒着众人,独自去找了趟表哥。
“表哥,你不该抢唐远的女朋友,”我开门见山,不客气地说。如果在以前,
我是不会用这种态度对表哥说话的,这件事,使我对他的尊敬尽失。
“抢?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掠夺,如果我不‘抢’自己所要的,岂不就等于自己
所要的被别人抢去了?”表哥毫无愧色地发表他的哲学,连连地吸了几下烟斗,又
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忠实于自己的意愿,我想做的,我就做。”
“唔!表哥……”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表哥,你忠实于自己的意愿,就
没想到唐远会如何痛苦么?你明知道他和叶清涓是一块长大的,也明知道叶清涓不
过是个十八岁而又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受不了你的诱惑。表哥,我们都这样信任你,
你……做一件事的时候,从不考虑别人的吗?”
“我是为自己活,不是为别人活,为什么我要将就世俗的道德标准,而委屈自
己呢?叔本华说:‘为什么因为众人愚蠢,我就得尊重一堆假话’……”表哥的薄
嘴唇,振振有词地说。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象冲锋似地逃了出来。
回到宿舍,里面静无一人,我望着窗外茫茫的远天,心里空洞得有被掏空了的
感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我就把脸埋在手心里,哭泣起来。我的眼泪自然不是为唐
远的失恋而流,也不是为心底那点微妙的感情而流。我失望,我太失望了。那情形
就象小孩子发现,他一直奉为神迹、视为至宝的魔杖,突然之间变成了无意义的草
棍子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抬起头,竟是牟肃吾那张黑里透红
的面孔。
“不要伤心,我的中了‘哲学’毒的小兄弟,”牟肃吾咧开厚实的大嘴微笑着,
和善地看着我。
“我不是伤心,是失望,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幼稚。”我靠在椅背上,悻悻地说。
“你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成熟了。阿蔡,做人是顶实在不过的事情,没办法逃
避的。还是回过头,做个尽责任的人罢!奇迹是没有的,”牟肃吾抚慰地说。我再
抬起眼睛看着他,奇怪,今天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愚蠢、俗气,和“没灵
魂”?而只觉得他方方正正的脸上显着浑厚和坦荡,他的“牛眼睛”里充满了平和
与快乐,他的宽肩膀上仿佛有千斤之力,天塌了也撑得住。
“牟肃吾,你为什么总这么快乐?”我忍不住问。
“只因为我安于平凡,我感谢生命,不为自己叫屈。”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以后,我们的哲人小组自然是解散了,唐远变成了没嘴葫芦,没必要绝不说
话,小张也再提不起兴趣乱吹,叶清涓处处躲着我们,见面也只淡淡地招呼一下。
至于“表哥”,这两个字仿佛是毒菌,谁也不再提起他。这时候我们又都成了牟肃
吾“傻子哲学”的信徒,又“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强迫自己受苦
——上课、念书、随俗,以备将来做“人间一个小小的螺丝钉”了。
那个暑假回家,父母都对我格外慈爱了一些,尤其是父亲,居然对我笑了好几
次。据弟弟告诉我,父亲曾对母亲说:“阿雄好象突然之间长大了,这次回来,没
听他骂街嘛!”
暑假后回到学校,唐远已转学到台北去,而最使我吃惊的消息,是叶清涓已经
辍学,与表哥结了婚。
“表哥不是说婚姻制度不合人性吗?他为什么又和叶清涓结婚呢?”我问小张。
“你哪里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叶清涓怀孕了。”小张皱着眉头说。
“唔!这怎么可能?”我想起表哥的理论,什么柏拉图,纯精神的。
“我表哥原是不肯结婚的,叶清涓直哭,说要自杀。我姑母和我父亲也好说歹
说,叶清涓家里还说要告我表哥,他才答应结婚的。”
“他自己做下的事,想不负责任?他为什么下肯结婚?”我愤怒地提高了声音。
“表哥说,叔本华说的:结婚是种族的利益,而不是为个人。对他个人嘛!结
婚就等于套上了锁链,妨碍了他和自由。”小张期期艾艾地说,仿佛自知理亏似的。
他又说:“一个不凡人物的形成,必定会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人——”
“谁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是叶清涓还是全世界的人?小张,我从来没见过比
你表哥更自私更无耻的人。”我下等小张说完,就不能控制地叫起来……
“嘻嘻——”一阵轻微的窃笑声把我引回现实,原来是那个象叶清涓的女孩子
和她的同伴在笑,在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避过她们的目光,转身走出来,这才
想起那辆计程车。
“先生,现在要去车站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