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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难免有过份拔高、过份理想化之嫌,但在缺乏理想的台湾年轻一代中,江啸风无
疑起了榜样的作用,起了鼓舞的作用,这也是这部小说在台湾引起轰动的原因。
余织云比起江啸风来,是一位更为复杂的人物。在理论上,她反对崇洋思想,
讥笑许多人羡慕外国的物质生活,在她撰写的歌词中,抒发着:“我们的歌,来自
对家园根深蒂固的留恋/我们的歌, 来自心中不尽不尽的爱”,但在行动上,她却
宁愿留在国外,也不愿意回台湾去,正如她的弟弟凌云对她的评价:“理论归理论,
行动归行动,言行不能一致。”在爱情方面,她热烈地爱着江啸风,爱他的潇洒,
风度,爱他的天份,才华,也爱他的崇高理想,但她却不想跟他回台湾去受苦,去
创造我们的歌,最终还是选择了何绍祥,过安定舒适的生活。这又正好应了江啸风
带着讥讽所说的一段话:“年轻漂亮的女大学毕业生,跟情人在机场洒泪挥别,到
美国去闯天下,在美国念书那段日子就别提有多苦了,幸亏后来遇到了一个各方面
条件都不错的对象,于是就结婚,做外国人,买房子买车子买一切,可惜就买不来
爱情”,于是,“感到生活空虚啊!苍白、彷徨、失落、迷惘、无根啊!”所幸的
是,余织云在“彷徨、失落、迷惘”之后,终于醒悟了。她已经厌倦了那种“洋中
国人”的高级享受,更无法受那些蓝眼高鼻的西方人不时投过来的看待“二等人”
的眼光,因此她决心要为自己的民族尽一点力,为把中国歌曲推广到世界去尽一点
力。在海外华人中,象余织云这样的人也许更具普遍性。
何绍祥代表了另一个极端的人物。他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他的研究成果给他
带来了荣誉和地位,然而,他又是一个毫无国家民族观念的人,一心只想做一个超
越国家界限的“世界公民”。他不屑于与其他中国人为伍,自认为高人一等。在教
育孩子的问题上,他反对余织云教孩子学中文,反对给孩子灌输中国观念,主张让
孩子学德文,学西方的观念和习惯,这样才能成为一个超越国家界限的人物。但是,
他毕竟做不成“世界公民”。白种人根深蒂固的民族优越感和种族歧视,使他当不
成研究所所长,给他很大的打击:余织云带着孩子离开他,也给他带来了思想上的
震撼。在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他终于从“世界公民”的迷梦中震醒,开始意识到自
己是一个从里到外的中国人,并且以做一个中国人为荣,以为中国人争荣誉作为自
己的奋斗目标。
《我们的歌》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尽管其起点不同,其性格各异,但他们最终
都回归到为国家民族尽力这一大目标。他们无暇去咀嚼失根的痛苦,无暇去领略流
浪异乡的彷徨,而是以积极进取的精神去拥抱自己的母亲,为民族的复兴献身。在
小说中,无论是江啸风以生命谱写的我们的歌,还是余织云用笔抒写的歌词,以至
于何绍祥最后剖白心灵的长信,都回荡着民族的浩然之气,表现了民族主义精神的
张扬。《我们的歌》的出现,标志着旧的留学生文学的终结,也标志着新的留学生
文学的形成。
三
1982年初夏,赵淑侠在阔别33年之后,又回到中国大陆探亲。这趟旅行给她感
触很深,因此,回到瑞士之后,她把她的所见、所闻、所思,写成十多万字的散文,
在台湾《中华日报》副刊上连载,后又结集为《故土与家园》出版。
1982年台湾的政治环境,远没有现在这样开放和宽松。因此,文章在台湾发表,
尤其是涉及到有关大陆这样敏感的题材,要做到完全客观,公正,是十分困难的。
事实上,赵淑侠在执笔为文的时候,就常常感到“左右为难”。第二篇文章《恍如
隔世见亲人》刚在报纸上发表,就有人到某机关去检举,说她“称赞大陆的海关好,
是在给他们做宣传”,而大陆的留学生则责备她“有意在做反宣传”。平心而论,
赵淑侠在《故土与家园》中所写的大陆情况,基本上都符合事实,的确做到了“必
真必诚”,然而,由于长期的隔绝,由于长期受到某种观念的熏陶,看问题就难免
有些片面。
自从回大陆探亲之后,当代大陆人的形象也开始进入了赵淑侠的小说世界,例
如短篇小说《湖畔梦痕》、中篇小说《翡翠戒指》和长篇小说《塞纳河畔》,都有
大陆人出没其间。
《湖畔梦痕》近似大陆前些年的伤痕文学。湖畔的憧憬;恋人的笑语,年轻人
的意气风发,再见时都已化作心身的伤痕。作品有点伤感却不失含蓄,不想说教却
又不失警世的作用。当然也有不足之处,例如人物描写似有概念化之嫌,尤其是大
陆来客,其语言行动仿佛都是根据某种预先设定的概念来设计的,缺乏血肉丰盈的
感觉,因而减弱了感染人的魅力。令人高兴的是,《翡翠戒指》已不存在这种缺点,
实现了观念上的突破。这是赵淑侠唯一一篇纯粹描写大陆生活的作品,也是她写得
最好的小说之一。
赵淑侠的前期小说,多是措写海外华人的乡愁与民族意识,从八十年代开始,
她的小说内容有了很大的改变。她在《人的故事·自序》中说:“近来我的写作主
题有些改变,喜欢讨论宿命和生死善恶的问题,也情不自禁的要说说时代加诸于人
的苦难”。上面提到的三部作品,就都属于这个新的主题范畴之内。赵淑侠并不狂
热笃信宗教,因此她所说的宿命,指的是人在时代行进中的被动感和无力感,并没
有明显的宗教色彩。《翡翠戒指》写了一个小人物在离乱中的颠簸和随波逐流,表
现了赵淑侠的宿命观的特色。主人公无力抗拒命运的安排,然而却有权选择自己的
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了赵淑侠的宿命观与宗教式的宿命论
截然不同的地方。价值万金的翡翠戒指,不仅是姜敬天和景韵梅定情的信物,而且
也成了人性善良的标志。当他们在阔别35年之后再见面的时候,姜敬天正处在困窘
的境地,无穷的欲望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然而,当已成为富有企业家的景韵梅出
现的时候,他却拒绝了她的任何帮助,甚至他妻子再三嘱咐的让他要回翡翠戒指,
而景韵梅也己主动准备把戒指退还给他的时候,也遭到了他坚决的拒绝。作者在悲
欢离合的叙写中努力挖掘人性中美好的东西,使得作品的格调有了一种道德理念上
的升华。姜敬天这一人物,虽然基本上是写实的,但也具有理想化的倾向。尤其是
在中国打开国门之后,各种欲望开始膨胀的时候,他的做人的骨气和自尊自强,就
弥足珍贵了。赵淑侠所塑造的这一当代大陆人形象,表明她已突破了写《故土与家
园》时的某种偏见,真正做到如她所说的,“把隔了台湾海峡两岸的土地都看成吾
土;两边的同胞都视为吾民”。
探讨命运的主题,在长篇小说《塞纳河畔》中表现得最为鲜明。小说中数次出
现瞎子算命先生给主人公柳少征算命时说过的话:“一辈子劳心,半辈子打单,感
情上啊,你要经历生离死别,尝尽悲欢离合的滋味……”仿佛印证瞎子的话似的,
柳少征的人生旅程就是在“一辈子劳心,半辈子打单”中度过的,青年时代由于写
文章抨击时弊,得罪台湾权贵,被捕入狱,在外岛服刑,出狱时妻子已投入别人的
怀抱;辗转到了巴黎后,与法国姑娘妮卡结婚,不久她又被病魔夺去生命;与女画
家林蕾同居,她却又跟着匈牙利情人走了;最后爱上女博士夏慧兰,正当快要得到
她的爱的回报的时候,她又因车祸被送去医院,生死未卜……数次的生离死别,数
次的悲欢离合,似乎都在说明着命运的不可抗拒。但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赵淑
侠是在宣扬一种生死轮回、命中注定的宿命论,那就缩小了赵淑侠作品的意义,事
实上,赵淑侠在谈到人的命运的时候,总是与时代联系在一起的。“在这本书里,
我坦然地讨论了一些问题,如由于国家多难,某方面的不上轨道,时代加诸在人民
身上的厄运”。(《从嘉陵江到塞纳河》)“在时代的巨掌里,人几乎是渺小得看
不见的动物。但把这些渺小的个人所遭遇的苦难和悲欢离合,解剖开来仔细看看,
亦足以窥探出一个时代的真实面貌,是值得用番笔墨的”。(《人的故事·自序》)
赵淑侠在小说中写生离死别,写悲欢离合,都强调了“时代加诸在人民身上的厄运”。
与时代的巨掌比较起来,人毕竟是太渺小了,无法抗拒时代的播弄。但是,赵淑侠
固然无法改变时代巨轮的航向,却也无法改变她对故国前途以及故国人民的关心和
忧虑。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她以及她笔下人物的忧患意识。柳少征虽然在巴
黎过着自我放逐的隐居避世的生活,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所出生的那块土地
和那块土地上的人。赵淑侠当然不是宿命论者,她不过借着讨论宿命,来探讨国家
民族的前途。她笔下的柳少征,当然也不是宿命论者,他最后变“摆脱、遗忘、放
弃”为“参与”,正说明他不相信命运。赵淑侠写《塞纳河畔》,就是一种积极的
参与。
自从1982年回大陆探亲之后,赵淑侠开始关注她出生和度过了少年时代的中国
大陆,大陆的人和事也频频出现在她的小说和散文中。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把海
峡两岸都看成“吾土”,把两岸同胞都看成“吾民”。这种大中华心态,在《塞纳
河畔》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由于两岸仍存在着严重的敌对情绪,她不得不努力在两
岸之间搞平衡,尽量做到不偏不倚。如果注意一下小说的用语,是十分有趣的。把
大陆与台湾并提,在小说中几乎比比皆是,常常是提到黄河、长江也要联带着提到
淡水河;提到黄山、泰山则要提阿里山;提到贵州茅台、四川大曲紧接着就要提金
门高梁;范则刚每次回大陆写生,一定也要到台湾;柳少征的女儿润明从台北来,
侄儿正明则从北京来……小说的末尾写柳正明与台湾女留学生谢幸美相爱,然而两
人都不肯在法国定居,又各自回大陆和台湾去了。作者显然留下了一个悬念,或者
说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大陆和台湾能够统一,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女性的细腻,
却表现着最大的苦心。作者就象一位热心而执着的媒人,为了撮合一对老是闹别扭
的小儿女的婚姻,简直操碎了心。作者在《从嘉陵江到塞纳河》中说:“最后当然
要讨论一下我们的前途:我们的民族、国家,到底该往哪里去呢?我们应该以什么
样的态度来对待眼前的苦闷局面呢?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关怀的,不是吗?”作者的
答案是明白的,这就是希望中国能够和平统一,从此走向繁荣昌盛。
四
赵淑侠在《从嘉陵江到塞纳河》一文中说:《塞纳河畔》“走的还是我的‘浪
漫写实’的老路线。”这“浪漫写实”四字是赵淑侠对自己写作风格的概括。她正
是以其“浪漫写实”的风格独树一帜,风靡台湾文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