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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朝着裸露的石牙似的大山往下移动,奇诺也选定了方向朝着山脉中一个阴暗多影的裂口走去。如果山里有一点儿水的话,一定就在那儿,因为他从远处也看得出那儿有树木的迹象。如果有任何通路穿过那光滑的石头山脉,它也一定会通过这同一个裂口。它有它的危险,因为那些追踪者也会想到它的,但是空空的水瓶不允许把那一点考虑在内了。当太阳往下落的时候,奇诺和胡安娜疲惫地沿着陡峭的山坡朝那个裂口爬去。
在那灰色的石头山的高处,在一个形状狰狞的山峰底下,一道小泉从石头的裂缝中涌出。夏天,在阴影里保存下来的积雪灌注它,有时它完全干涸了,底上便露出光石头和干水藻。但通常这儿总有水涌出来,又清凉又干净又可爱。在骤雨降落的季节,它也许会成为一道山洪,把它那股白色的水柱往山中的裂口倾泻,但是通常它只是一股涓涓的小泉。水涌出贮成一个水池,然后落到一百尺以下的另一个水池里去,而这一个涨满之后又往下落,这样继续不断地往下流,直到它流入高地上的乱石堆中,完全消失在那儿。反正这时水也剩得不多了,因为它每从一块悬崖上往下落,干渴的空气便吸饮它,同时又有一些水要从水池中溅到枯干的植物上面去。多少里之内的动物都到这些小池子里来饮水,野羊和鹿,美洲豹和浣熊以及老鼠,全都来饮水。那些在丛林地区度过白天的鸟儿也到这些象山中裂口里的台阶一样的小池子边上来过夜。在这条小溪的边上,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足够生根的土壤,就生长着一片片的植物,野葡萄啊,小棕榈啊,木槿啊,以及那穗状叶的、上面竖着羽毛似的细秆子的高高的彭尼斯草。水池里生活着青蛙和行水虫,还有些水虫在池子底上爬动。凡是爱水的都到这几个浅水的池塘里来。山猫把逮住的禽鸟带到这儿来,撒下羽毛,从它们血淋淋的牙齿中间舔水喝。由于水,这些小池子是活命的地方,也由于水,这是残杀的地方。
最低的那层台阶是个石头和泥沙的小平台,在那儿溪水聚集起来,然后滚下一百尺,在乱石遍地的沙土中消失。只有一道细水流进水池,但它足够把水池经常注满,并且使悬崖突出部分下面的孔雀草得以常青,还能使野葡萄藤爬上石山,使各式各样的小植物在这里得到了舒适。山洪造成了一个小沙滩,池水就从这上面流过,潮湿的沙里生长着碧绿的水田芹。沙滩上留着那些来饮水和猎食的动物的脚爪磨擦和践踏的痕迹。
太阳越过这群石山之后,奇诺和胡安娜才吃力地爬上陡峭的、凹凸不平的山坡,终于来到了水边。从这层石阶上他们可以展望被太阳晒着的沙漠,看到远方的蔚蓝的海湾。他们精疲力竭地来到池边,于是胡安娜瘫跪下去,先洗了小狗子的脸,然后装满了水瓶,给他喂了点水。孩子又疲倦又焦躁,他轻轻地哭着,直到胡安娜给他喂奶,然后他便对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奇诺在水池里痛饮了很久以后,在水边躺了一会儿,放松全身的肌肉,望着胡安娜给小孩喂奶,然后他爬起来,走到水落下去的石阶的边上,仔细地搜索着远方。他的目光紧盯在一个点上,他变得僵直了。在远远的山坡下面,他可以看到那两个追踪者;他们象小黑点,也象急匆匆地跑着的蚂蚁,在他们后面是一个大一点的蚂蚁。
胡安娜转过头来看他,她看到他的背僵直了。
“多远?”她平静地问。
“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到这儿,”奇诺说。他仰起头望着流下水来的那个又长又陡的直立裂口。“我们必须往西走,”他说,同时他的眼睛搜索着裂口后面的山肩。在那灰色的山肩上面三十尺的地方,他看到一连串的腐蚀的小岩洞。他脱掉凉鞋,用脚趾把牢光石头爬了上去,向那些浅浅的岩洞里面窥看。它们只是几尺深的、被风吹空的凹洞,但它们微微向下和向后倾斜。奇诺爬进最大的一个,躺了下来,便知道人家从外面不会看到他。他又迅速地回到胡安娜那里去。
“你得到那上面去。也许在那儿他们找不到我们,”他说。
毫无异议地,她把水瓶灌得满满的,然后奇诺拉着她爬到上面那个浅岩洞里去,又把一包包的食物拿上去递给她。胡安娜坐在洞口望着他。她看到他没有去擦掉他们留在沙上的足迹。相反地,他爬上水边的有矮林的悬崖,一面爬一面抓着扯着孔雀草和野葡萄。当他爬了一百尺,到了上一磴之后,他又下来。他仔细观看山洞对面的那块光滑的山肩,看清那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最后他又爬上去,爬进洞里来到胡安娜旁边。
“等他们上山,”他说,“我们就偷偷溜掉,再回到低地上去。我只担心宝宝也许会哭。你一定要当心别让他哭。”
“他不会哭的,”她说,同时她把孩子的脸举到自己的脸前,凝神朝他的眼睛里面看去,他也严肃地盯着她。
“他明白,”胡安娜说。
现在奇诺趴在洞口,他的下巴撑在交叉的胳臂上,他望见那座山的蓝影子横过下面那丛林茂密的沙漠向外移动,一直到达海湾,同时影子的长长的幽光笼罩着地面。
那些追踪者来得很慢,仿佛他们在跟随奇诺留下的踪迹时遇到了困难。最后他们来到小水池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现在三个人都是徒步的,因为马不能爬上那最后一段陡峭的山坡。从上面往下看,他们在暮色中只是三个细瘦的身影。那两个追踪者在小沙滩上急匆匆地跑来跑去,他们饮水之前看到了奇诺向悬崖上面行进的路线。那个带着来复枪的人坐下来休息,那两个追踪者也蹲在他的近旁,他们的燃着的纸烟在暮色中忽明忽灭。后来,奇诺可以看到他们在吃饭,他们絮絮的语声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然后黑暗降临了,山的裂口中又深又黑。那些使用水池的动物走拢来,闻到那儿有人的气味,便又溜回黑暗中去了。
他听到身后有一声喃喃的低语。胡安娜正在悄悄地说:“小狗子。”她在哄他,让他安静下去。奇诺听到孩子抽抽噎噎地哭着,从那被压抑的声音里,他知道胡安娜用披巾盖住了他的头。
在下面的沙滩上,一根火柴亮了一下,从它的片刻的亮光中,奇诺看到有两个人在睡觉,象狗一样蜷做一团,同时第三个人在守望,在火柴光中他也看到来复枪的闪光。然后火柴熄灭了,但是它在奇诺的眼中留下了一幅图景。他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是什么样子,两个蜷做一团睡着,而第三个把来复枪夹在膝盖当中蹲在沙上。
奇诺无声地走回到洞里去。胡安娜的眼睛是两个火花,里面反映出一颗低空的星星。奇诺静悄悄地爬到她身边,他把嘴唇挨着她的脸颊。
“有一个办法,”他说。
“但是他们会杀死你的。”
“如果我先走到那个带来复枪的人那儿,”奇诺说,“我一定得先走到他那儿,那么我就不要紧了。两个人在睡觉。”
她的手从她的披巾下面悄悄地伸了出来,抓住他的胳臂。“他们会在星光中看到你的白衣服的。”
“不会的,”他说。“我一定得在月亮上来以前就过去。”
他想找一句温柔的话,然后又不找了。“如果他们杀死我,”他说,“你静静地躲着。等他们走掉之后,到洛莱托去。”
她的手握着他的手腕,微微地发抖。
“没有别的法子,”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不然早晨他们就会找到我们的。”
她的声音微微地发抖。“天主保佑你,”她说。
他仔细地觑看她,可以看到她的大眼睛。他的手向外摸索,找到了孩子,他的手心在小狗子的头上搁了一会儿。然后奇诺举起手摸到胡安娜的脸上,她屏住了气。
在衬着天空的洞口,胡安娜可以看到奇诺脱下他的白衣服,因为它们虽说又脏又破,在黑夜里还是会显露的。他自己的棕色皮肤对于他是一种更好的保护。然后她看到他怎样把他挂护符的项带扣在他的大刀的牛角柄上,这样一来刀便挂在他面前,让他的双手都空着。他没有回到她那儿去。有一会儿他的身躯黑魆魆地堵在洞口,无声地蜷缩着,然后他就不见了。
胡安娜挪到洞口朝外面张望。她象一只猫头鹰一样从山洞中窥视着,孩子睡在她背上的毯子下面,他的脸歪歪地靠着她的脖子和肩膀。她可以感到他的热气吹在她的皮肤上,于是胡安娜悄悄地念着她那祷告和咒语,她的“圣玛利亚保佑”和她的古老的祝祷,来抵御那些黑暗的非人的东西。
当她往下看的时候,夜晚似乎不那么黑暗了,在东边天空,靠近月亮将要升起的地平线那儿,有一点光亮。向下面望去,她可以看到那个守望人抽着的纸烟。
奇诺象一条迟缓的蜥蜴一样慢慢地爬下那块光滑的山肩。他掉转了他的项带,使得大刀挂在他的背上,不会碰着石头。他的张开的手指抓牢了山,他用光脚趾向前探索,找到立足之处,连他的胸部也贴着石头,这样他就不致滑跤了。因为任何声音,一块滚动的小石子或者一声喘息,肉体在岩石上的轻轻一滑,都会惊动下面的那些守望者。任何与夜晚不相干的声音都会引起他们注意。但是夜并不是静寂的;那些生活在溪流近旁的小雨蛙象鸟一样嘁嘁喳喳地叫着,蝉的高吭的金属般的鸣声弥漫了山的裂口。奇诺自己的音乐在他脑子里,而敌人的音乐却在低低地颤动着,几乎睡着了。但是“家庭之歌”已经变得象一只雌美洲豹的嗥叫一样的凶猛、尖锐和狡诈。“家庭之歌”现在是活跃的,驱使着他向下面邪恶的敌人走去。粗声的蝉好象采用了它的旋律,嘁嘁喳喳的雨蛙也叫出了它的一些小乐句。
奇诺象影子一样无声地爬下光滑的岩面。一只光脚移动几寸,同时脚趾碰到石头就紧紧地攀住,另一只脚又移动几寸,然后一只手掌微微向下,然后是另一只手,这样,整个身体似乎并没有动,实际上却已经移动了。奇诺的嘴张着,这样连他的呼吸也不会有声音,因为他知道人家并不是看不见他的。如果那个守望者感觉到有动静,望望石头上那块黑魃魃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身体,他就可以看到他。奇诺必须移动得很慢,以免引起守望者的注意。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到达山麓,蜷缩在一棵矮小的棕榈树后面。他的心在他胸中怦怦地跳着,他的手和脸都给汗弄湿了。他蜷缩着,大口地呼吸着来镇定自己。
现在他和敌人相隔只有二十尺了,他努力记起中间的地面。有没有什么石头会在他冲过去时绊倒他?他揉揉他的腿防止抽筋,发觉他的肌肉由于长时间的紧张而在抖动着。然后他担心地看看东方。现在月亮快要上来了,而他必须在它上来之前扑到敌人身上去。他可以看到那个守望者的轮廓,但那两个睡着的人却在他的视线以下。奇诺必须抓住的,必须迅速而毫不犹豫地抓住的,便是那个守望者。他不声不响地从肩上拉过护符的带子,从他的大刀的牛角柄上解开了活结。
他已经太晚了,因为当他从蜷缩的姿势站起来时,月亮的银边从东边的地平线上露了出来,于是奇诺又在矮树丛后面蹲了下去。
那是一个又老又破的月亮,但它把明晰的光和明晰的影子移进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