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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我们才回到驻地,感觉真不错。广东不再是资本主义的温床,社会主义必胜……这边厢我们正在欢呼,那边厢鱼贯进来一帮中年干部,腋下夹着大大的公文包,说他们是广州市委派来的人,傍晚时分,市委被几百个私营店主围住,店主们强烈要求政府将他们的商店收归国有。
〃那好哇!国家早就应该接收它们。〃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市里没有资金去收购这些店铺。店要是收归国有,店里的老板伙计就都成了国家职工,将来不论商店盈亏,国家都得付他们固定的工资,还有医疗费、福利奖金、养老金、住房、孩子读书等等。要不然这些店主这么积极让国家来接管他们的商店?这等于说从今往后他们捧上了铁饭碗……〃
我们压根儿没想过事情还会这么复杂,但我们又不愿半途而废,那不等于革命流产了么。于是我们和这些干部展开了对话,一直谈到半夜。我们给这些干部讲大道理,让他们认识到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和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让他们不要让经济凌驾于政治之上。干部一方,则想用各种数据来说服我们,坚持说此举将给国家财政带来巨大损失。我们洋洋洒洒高谈阔论,他们一板一眼算着细帐。大家总是谈不拢。
后半夜,他们好歹说服了我们:实施这一革命步骤的时机尚不成熟。也许我们根本没有被说服,只是我们太困了,头脑发木。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给了资本主义当头一棒,让吸血鬼们知道他们的好日子不长了。说实话,我们还真没想到大人们(市委干部和那些私营店主们)把我们的命令这么当回事。市委把我们当钦差大臣,连夜派人来说服我们,使我们感到不无满足。最后我们答应这个命令暂缓执行,意思就是我们不会再去把它付诸实施了。
虽然没能根除广州的私营企业,我们仍在广东省委的后院点了一把火。当地干部从我们这儿得到了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内部消息,他们很受鼓舞,也跟着起来造反。有些人却非要做〃保皇派〃,同事操戈,朋友分道,夫妻反目,孩子和父母闹翻,盖因他们参加了不同的派别。红卫兵推波助澜,整个大院折腾得像开锅一样。
孩子们了无心机,大人们在他们的既得利益受到威胁时,却可以使出极其卑劣的手段。有一张大字报指控我们从北京来的红卫兵抽烟喝酒,偷公家的东西,还乱搞男女关系。所有这些都是无耻的造谣。特别是最后一项指控,简直恶毒透顶。在中国,说一个人男女关系不正当,乃是破坏他或她(尤其是她)名誉的最有力的武器,这个人从此臭不可闻。
不用说,我们火冒三丈,如果能查出这个蛊惑者,我们非砸烂他的狗头不可。但是大字报是匿名的,落款只写〃几位革命群众〃,我们去砸谁的狗头?我们又不能袖手不管,让流言蜚语把我们弄得名誉扫地。在这个大院,没几个人真正认识我们,可是很多人会看到这张大字报。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大字报并不是总讲真情实话,也可以用来诬陷栽赃。人们用它来闹革命,也用它来作人身攻击。读者又怎能明辨真相?它可以给无辜的人带来不可挽回的伤害。
我们只能星夜赶写一张大字报反戈一击。我还记得很清楚这张大字报的内容,当时觉得掷地有声,今天看来,却是毫无逻辑可言,我们的论点是:我们都是红卫兵,来自红五类家庭,根正苗红。我们对毛主席有天然的深厚感情,对阶级敌人无比仇恨,我们决心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由于这些原因,我们对坏习气有天生的免疫力,决不会沾染抽烟喝酒偷东西乱搞男女关系等恶习,那些匿名造谣诽谤红卫兵的人别有用心,革命群众应该提高警惕,挖出他们的黑后台。这个事件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走资派正在进行垂死挣扎,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
大概我们的威胁惊动了高层领导,没几天,我们接到邀请去和中南局党委副书记吴芝圃谈话。他对我们的态度和蔼亲切,几个小时坐着听我们批评广东省委,还建议为我们安排一次〃接见〃,当面对广东省委领导进行帮助。
〃我们可没有时间'接见'他们了,我们还要做更重要的事呢。〃我记不得究竟还有什么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回想起来,那时我已开始对政治斗争感到厌倦。这远不是我想象中的斗争:理论和宣言,灵感和激情,真理的追求和崇高的牺牲。这是对权力的争夺,既丑恶又冷酷无情。够了,够了。9月还没过完,我们已决定离开广州。
在我们离开广州时,我们这一干人个个鸠形鹊面。我的嗓子全哑了,张开嘴什么音都发不出,真是种怪异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发表了太多的演说,终日跟人辩论,高声引用毛主席语录来压倒对方,加上睡眠少,饮食又无规律。有时我们连续两、三晚不睡觉,有时一天只吃一餐饭,甚至不吃饭。
其实我觉得能活下来已属万幸。我们离开广州前的一个晚上,我跟着一队红卫兵在中山路上走。后半夜,整个城市都睡了,街道昏昏暗暗,我走得精疲力尽,两条腿像拖了两块大石头,越走越慢,另一个才14岁叫武良的女孩和我走在一起。结果我们腿一软,竟在马路中间睡着了。
其他红卫兵走出两里多,发现我们丢了,回过头来找。还好在他们找到之前我们没让汽车或卡车压死,不然我们就成烈士了。像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在后人眼里是愚不可及的。为了一个荒谬的信仰而牺牲了生命,而今历史已几乎完全把他们遗忘了。我庆幸自己还活着,可以写出这些书来。
15 半透明之夜
我若能在1966年倒头睡着在广州城里的大街上,第二年回到家中又何以夜夜失眠?这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躺在床上,睡眠像是跟我捉迷藏。我只好和自己论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去年,红卫兵是毛主席的小闯将,领导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每天都有于不完的事情,即使一天给我们48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时间睡觉。现在却镇日无所事事,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事物总是要走向它的反面〃,毛主席的话一点不错。老革命变成走资派,老红卫兵为了保爹保娘开始反对文革,虽然不是每个干部子弟都这样,但也为数不少。这些人真做得出!好了,现在我们又恢复学生身分了,毛主席说〃复课闹革命〃,但复什么课呢?老师们全都学乖了:什么也不做的人永远不会犯错误,日后也不会有人找麻烦说他们与学生为敌。
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革命……1966年我的第二次串联是为革命还是为旅游?说实话,我登华山的初衷纯是为了游山玩水,可到了那儿却阴差阳错地又闹了场革命。都是那些老道士,不然我也不至于……他们自以为聪明,以红卫兵之道还治红卫兵之身,结果引火烧身,悔之晚矣。
他们让我在山顶上填的那张住宿表得回答他们多少问题?60个?也许还不止。我父母的阶级成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七大姑八大姨,他们的姓名年龄职业单位政治面貌,是否参加过反动组织,有无历史问题,有无海外关系……问得没完没了。去他的!无非在他们的寺庙里过一夜,要一个在寒冬腊月连炭火都不生的房间。他们给的被子又冷又潮,我整个晚上都在簌簌发抖,阴气深入骨髓。窗外,山风横起,松林咆哮,西北气流雷霆万钧般碾过峰峦。
我通宵目不交睫,咬牙切齿一遍遍咒骂那些老道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为我立档案的干部,还是公安局的户籍警?胆大包天,竞敢以阶级斗争为名耍我,一个红卫兵,来填写三代人的出身,这问题最让我没面子。哼!咱们走着瞧。山下华阴县中学有500名红卫兵,扫平这座道观人手足够了。把他们动员起来,半夜出发上山,到山顶10来公里,黎明时分给他一个突袭,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枪支弹药、电台或其它反革命罪证,否则也可以破除迷信。哈,这个主意不错。
三天后,计划如期执行,虽然没有找到枪支电台,仍然不失为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所有的道士,那些精神鸦片贩子和寄生虫,都由当地的红卫兵押解山下,扫地出门。那天晚上,我睡到了道长的大床上,暖和舒适,腥红色的丝缎被面,棉胎是新絮的。房间里,淡淡的檀香味仍在缭绕,古老的铜盆里,炭火熊熊。冰天雪地,春意融融,骑驾跨鹤飞越四海,山巅的青松,五彩的云霞,阴阳的和谐,甜美的梦境……
睡觉!睡觉!我一定得让自己睡着才行。5点半以前,别去想5点半!想想我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放松,数数字,1、2、3……16,我今年16岁了。
我16岁生日是在贵州的遵义度过的,花了一分钱,买了一粒水果糖,自己庆祝了一下。那时我身边只剩一分钱了。11月间我和另外5名红卫兵一起离开北京,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就分手了。〃东方红,太阳升……〃别去想那首歌!它简直能让我发疯。我们一行人个个有自己的主意,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分道扬镳,说好回北京再见。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天刚破晓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进遵义城。我打着绑腿,脚穿草鞋,头戴竹笠,时下步行串联又大行其道。我也想亲历一番,选定的路线是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娄山关。
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在此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四渡赤水,殊死奋战。寡不敌众,饥寒交迫,几千名红军战士长眠沙场。他们的墓碑树在路两旁的山坡上,有些墓上刻了姓名,更多则写着〃无名烈士墓〃。
站在墓前,我仿佛听见每一位烈士在讲述一个英雄故事:子弹像蝗虫般飞过,河谷回荡着战斗的呐喊。日色昏黑,流水血红,痛苦和绝望深不见底,爱和梦驻留在青山翠谷之中。我被深深打动了,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这些没有能够活着看到新中国的先驱们给的。我发誓要继承他们未竟的事业,让先驱者的热血在我身体内流淌。为了牢记这誓言,我决定把名字改掉,从此不再叫瑞,不管是瑞士还是吉祥,这些意思全不合我心意。从今以后,我要叫红军!脱胎换骨,面貌一新。山河日月,请鉴我心。〃
红军,我第二次串联途中就一直用的这个名字,从云南边唤来的红卫兵也这么称呼我。我在路上与他们相遇,边走边谈,几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彼此十分了解,成了好朋友。那时,我们脑子里不存在〃隐私〃这个概念,聊起来百无禁忌,有疑必问,有问必答,五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一路与之同行的15个云南红卫兵都是硅矿工人的孩子,家乡在个旧。带队的年轻人17岁,高挑英俊,其他队员有的简直就是孩子,最小一个女孩才13岁。
人小志不小,我的这些新朋友雄心勃勃地计划从云南一路走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先沿长征的路线到延安,然后取毛主席在解放战争中行军的道路进北京。好一个宏伟的计划:全程300多公里,全凭双腿步行!
〃不打紧,我们能走。每迈一步,就离毛主席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