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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花老师,你好好休息。”
看着孙老师离去的背影,花冲站着发了很久的呆。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感情
冲动申请回母校实习,这山旯旮里,孤单单的,没有了集体实习同学之间海阔天空
的交谈,更没有三五成群星期日集体出游的乐趣。尤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随随便
便一个糟孙老师也来作了他的老师!
铁格窗外是苍茫的天色,低低的雨云扣在头顶上。如此景色,心情更加黯淡。
他临窗逃了个下铺,收拾好之后,便抬脚出门。
时间不过是下午四点,想到街上走走,顺便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打发以后四
十个无聊的日子。
经过校门,不由伫了脚,他对小卖部里那个神情呆滞的老妇人充满了崇敬和怜
悯的复杂情感,迟疑片刻,便走了进去,轻声说:
“请拿包烟。”
老妇人仿佛一直沉浸在遥远的过去,听到声音,脸上有了吃惊的表情:“啥烟?”
“攀枝花。”花冲很久没抽烟了,现在也不想抽。所以要买,只是为了表达一
点心意。
老妇人把烟递给了他。她的手背象古老的树干,盘根错节,皮粗筋绽。
付钱的时候,花冲突然冒出一句:“我是羊老师的学生。”
老妇人慢慢笑了,笑容里充满母亲般的自豪。
花冲一阵感动。
出校门向左拐,窄窄的一条街,却有小镇风情,一些安份守纪的小商小贩,开
起小吃店,或是卖些日用物品,价格都很合理,免去了讨价还价的烦恼。其中一位
五十余岁的老头儿,面前放一个背篓,背篓上放一个筛子,筛子里装四、五种报纸,
也不叫卖,只是眨巴着眼,望着宁静详和的街巷。花冲读高中时他就在这里。进入
高三,学习十分紧张,花冲却没有疲劳的感觉,每天午饭后,都到老人这儿买一份
《雨花报》,到教室读完之手,便躺在课桌上小憩。百忙之中的这份闲适,成为他
高中生活最美好的回忆。
再往前走,穿过一条小巷子,就是一块平整的大坝,位置在城东,名字却叫西
门操坝。当年,花冲的父亲花天狗,曾在这里斗争过土豪劣绅。花冲上体育课,也
在这里操练,常常是一两个班的学生,排成纵队,从街上跑步穿过。阳光温暖地照
着,街道两旁的居民和商贩,面带微笑欣赏他们整齐的步伐和“仆仆仆仆”的脚步
声。体育老师要是高兴,就扬声喊道:“一、二、三——四!”百余学生便齐声呐
喊,雄壮的口令让小城充满虎虎生气。现在,西门操坝成了武警和民兵训练的地方,
也成了过年过节民众聚集之处。坝子下面,是汤汤洲河,岸边,是一带宽敞的草滩,
当年,花冲常在黄昏来这里读书。
在自己熟悉和喜爱的地段漫游,抬回一段段美好的记忆。然后,寻到位于小城
中央的新华书店,买一本流浪文豪艾芜的《南行记》,从容地回到学校。
黄昏点点滴滴,雨一般笼罩了小城。
他的心情却好多了。
高二(3)班在教学大楼的二楼。第二天的第一节,就是孙老师的语言课。花冲
提前三分钟去,孙老师已站在门口等他。
“花老师,这是给你的课本、教参和备课本。”
花冲接了书和本子,随他走进教室。五十三个学生早已规规矩矩地坐着,孙老
师大概已向他们打过招呼。
“同学们,”孙老师让花冲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向全班同学介绍说,“这是到
我们班上实习的花老师,大家欢迎!”
教室里响起爆竹般的掌声,有些学生交头接耳,有些窃窃私笑,“嘿嘿,花—
—老师,嘿嘿……”
花冲感到浑身不自在,也机械地拍着双手。
掌声停下来,孙老师继续介绍:“花老师也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以优异成绩
考入了重庆一所著名大学。上大学之后,他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相反,更加勤
勉。现在,花老师已是闻名全国的诗人了!”
花冲非常吃惊,孙老师怎么知道我写诗?同时也觉得肉麻,自己不过是在校园
诗坛上有些名气,哪里就敢称闻名全国了呢?
但孙老师的话把那些不很规矩的学生给镇住了,不再交头接耳,更不敢窃笑,
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新老师的崇敬。
“大家以后在语文学习上有什么疑难,可问我,也可问花老师。”孙老师说完,
小声对花冲道:“那是你的位置。”
花冲的位置在最后一排。他就了座,孙老师开始上课了。
他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绿》。先让学生朗读一遍课文,然后,自己“范读”
一遍,目的是纠正学生的字音和语调。天啦,他的范读,让花冲费了很大的劲克制,
才没笑出声。蹩脚的普通话使人浑身冒鸡皮疙瘩,沙哑的音质如他干瘦的脸,全没
有文章里浓浓的情感和水汁。
读了书,孙老师又让学生快速阅读“预习提示”,三分钟之后,抽学生口述要
点,并把本课“学习重点”板书出来。这些工作做完,一堂课就去了一半。接下来,
才进入分析课文的阶段。花冲等待他的高见,没想到孙老师又让学生默读课文,划
出重点词语、重点句子、重点段落。十余分钟之后,抽学生回答,不对的地方,加
以纠正。然后下课铃响,这堂课就算完了;
一篇优美缠绵得让人心颤的散文,完全被他糟蹋了。
孙老师把花冲叫到高二年级办公室。除孙老师外,里面各科老师都是三十岁左
右的年轻人,花冲一个也不认识。老师们都面带微笑望着花冲,花冲想给他们打招
呼,不知怎样称呼,也便罢了。孙老师拉过一张藤椅,让花冲坐在他的对面,谦卑
地说;
“花老师,你给我的课提点意见吧。我们的知识老化了,需要灌输新鲜血液呢!”
花冲想了半天,说:“我觉得没把课文分析透。”
办公室的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花冲。
孙老师僵持地笑着,干枯的猴脸拉得更长:“花老师,还有啥?大胆地提。”
“其他——也没啥。”
“唔,唔”孙老师模糊地应着,然后说:“你以后想教哪个单元?我给你留着。”
花冲把课本哗哗地翻过去,说:“就讲诗歌单元吧。”
“好好,你是诗人,应该讲诗歌。这些天,你就抽空好好备课。”
花冲心里更加瞧不起孙老师,也更觉得回故乡实习的无聊。在大学,他是一个
知名人物,喧哗太过,就时时回忆起高中生活的单纯和美好。这种回忆浸润着他的
感情。可以说,正是为了寻找那份特殊的感情才回到母校。然而,这里的一切都显
得如此苍白,那孔滋润他情感的泉水已经干涸。
高二(3)班的每一堂语文课,他都要到教室去听,虽然干瘪的孙老师依然采用
老套路,讲解得那么肤浅,他还是要去。不管怎样,孙老师有给你打实习分数的权
利。
花冲奇怪的是,班上的五十三个学生好象都很听孙老师的话,叫他们干啥就干
啥。而且,孙老师每讲完一篇课文,他们都好象心领神会,懂了许多新知识似的,
时不时地,还把课文上的词语用到生活中来,对孙老师的某些蹩脚笑话,也是津津
乐道。
毕竟是些无知的中学生,花冲暗忖,况且,这批娃娃比我们当年差多了。他隐
约地盼望着自己早日登上讲台,让孙老师和他的学生,一个个都长长见识!
他很少与班上学生接触,有些爱好文学的学生想接近他,见他一幅孤傲的样子,
便嗫嗫地退避三舍。
每到傍晚,花冲就挟着《南行记》散步去西门操坝下面的草滩,把书搁在身旁
干净的石子上,看对岸的山头衔去半边落日,静穆的针叶阔叶林带在落日中发出金
色的光辉。洲河的上游,正在修一座名叫江口的水电站,已进入二期工程,使这里
水流落差增大。昔日宁静的一条飘带,而今也发出了浑厚的吼声,这吼声不断地进
入耳鼓,又辇车一样流向远方。
这种景致,在他心里升华出一种崇高的情感。他带着纯净的心情,思念他的朋
友们。这时候,就有幽远的箫声在另一片草滩上响起,穿越万水千山,站立到他的
面前;就有愈来愈成熟博大的诗歌,从翘翘的胡须里长出,溶铸成报刊上沉甸甸的
铅字;就有一个靓丽柔婉的身影,与晚霞一起变幻着色彩,款款地进入他的视线。
有一天,正这么遐思迩想,一转眼,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恋人正深
情地接吻,那狂热的激情,好象有了千年的等待。
这让他老大不安,再也无法静下心来,静静地陶醉和思考。就在这个小县城里,
有他中学时候的恋人。说是恋人,其实是他的单相思。她是高三时才转到班上的,
以前一直住在河北的姑妈家。她有一幅漂亮的鹅蛋脸,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花冲,
这个习惯于默默读书的好学生,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但是,她却根本就没注意花冲。
那时,班上七十多人,她不一定知道还有名叫花冲的这样一个同学呢。她活泼的天
性是耐不住寂寞的,常常与班上有厚脸皮精神的男生说笑,一起打球疯跑,甚至身
体挨挨擦擦。每到这时,花冲就十分痛苦,偷偷地为她写日记。时间久了,成绩有
所下降,他又在日记里大骂自己没有出息,警告自己坚决斩断对她的不切实际的幻
想。
后来,那女同学高考没有考上大学,读了中专。两年毕业之后,和高三时的外
语老师结婚了。
当然,一进入大学,也就把她忘记了。但是,任何一个感情丰富的男人,对在
生命中留下微笑的女人,总会在某个特殊的环境里回忆起来,有时甚至刻骨铭心。
是的,比如方圆,还有深居在数百里外大巴山腹地的来儿,怎么可能从心里完全消
失呢?每当捧读《南行记》,心总要和作者一起,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总有一
种感觉,再翻过一道山梁,再穿过一道密林,就会有一条水涧横呈眼前,水涧的那
边,就是那间熟悉的柴屋,来儿坐在那间柴屋里,形容憔悴,眼神迷茫,永远在等
待什么……
来儿啊,当你站在那大山峰巅,用枪声向我们送别时,你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
么?你会一辈子怨恨我吗?你会不会明白我的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我,是永
远忘不了你的呀!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禁不住颤栗,就感到异常的疼痛。
分别十天,已收到悦悦两封来信,一共十三页,道不尽的甜言蜜语。他把信带
在身上,一有机会就模出来读,每读一句,都好象感触到了悦悦的体温。回到偏远
的故乡县城,无法拒绝对悦悦的思念,以至心里时常着慌,担心悦悦已经另有所爱!
荒唐!他自己都嘲笑自己,悦悦怎么会背叛我呢!
只有悦悦,才真正参与了他生活的所有细节。
一天晚上,花冲刚从街上散步回来,孙老师就进了他的寝室。
“花老师回来啦?我来过两次,都见你寝室关着灯。”
“到街上转了一会儿。孙老师,有事?”
花冲是很少喊“孙老师”的,有非说不可的话,便以“喂”相呼,今天,在街
头书摊上看到一本新出的《萌芽》,去年秋天寄出去的三首诗发表了,心情高兴,
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