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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予追究,因为他们也正憋不住呢。
如此几番之后,干脆放开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充其量今夜不睡觉,难得这
么潇洒一回。
“花冲你父亲当军人时,到底杀过多少人?”页子问道。
“据他自已说,用枪射杀九十四个,用刀砍杀二十一人。”
“喝哟。差不多一个连了!”邹清泉大叹。
“我听人讲,”页子认真地道,“杀人太多,眼球就会凸出来。那天在你家,
我仔细观察你爸,真有这个特点。”
花冲觉得新鲜,回忆爸的样子,果真如此。“嘿,”他说,“我倒没有注意呢。”
“你爸讲的战斗故事很动人。”邹清泉说,“我觉得,在生存意志和坚定的信
仰方面,我们都不如父辈。就说黄教授,虽然有学者骂他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但
他自有自己的信念,且一旦认定,就九死而犹未悔也。这确实是值得我辈学习的。”
“你知道,我爸以前是从不向人提起他的那段经历的。也有一些好奇的小辈子
想从他口里掏出一星半点的战斗故事,但他三缄其口,只管摇头。”
页子忙问道:“为啥呢?”
花冲长长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因为说他是叛徒。”
“叛徒?”邹清泉吃惊地张大眼睛,他不相信这么一个强武的士兵,会成为叛
徒。
“这就是历史。”花冲的思绪飘走了,飘到父亲在母亲的坟前第一次给他讲述
这段故事时的情景。收回眼光时,看到了邹清泉和页子的惊讶,他向他们复述那个
年代久远的传说。
邹清泉和页子屏神敛气地听着,教科书上读过的那一段抽象的历史,在花冲父
亲身上复原为活生生的具象。末了,他们一起正色道:
“花伯伯由小长工而红军战士,又由红军战士而回归山林,这是客观历史事件
造成的,一点也不能作为认定他是叛徒的依据。”
“当时,”花冲说,“我在母亲坟前听了他的故事,也抱着同样的看法。可是
现在——”花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的的确确颓唐了,他以前从不提他
的当年之勇,现在却逢人就讲。”
邹清泉和页子默不作声,陷入静穆的思索之中。
人的声音一旦停止,黑暗就形成一种巨大的威压,向他们逼来。
页子打破了沉默,问道:“你父亲为啥要到你母亲坟前给你讲他的这段经历呢?
你想过吗?”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花冲说,“我母亲去世很早,我对她没有深刻的印
象。但村里人不管与她有仇没仇,没有一个不说她能干的。我记得在为母亲死时为
她‘办夜’那天,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涌到了我们院子,许多人都流了泪水,一个老
头抹着眼泪,连声说‘可借了可惜了!这方土地上又死了一个能干人!’我想。我
母亲当年是不是也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认为父亲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徒,是她的父
亲用生命救了我父亲的呀,而后来他却不思进取,这是否会深深伤了我母亲的心呢?
虽然在人前人后,母亲都义无反顾地维护着我父亲的名誉。父亲到她坟前表白,是
不是想告诉她的在天之灵,同时证明自己身上某种不屈的东西呢?或许是,或许我
的推导与父亲的思路一点都不沾边——说不清!”
“你的推导可能是对的,”邹清泉感慨道,“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复杂的历史,
没有哪一部历史有人生的历史复杂了。”
“而且,”页子补充,“唯其因为复杂,所以更变得沉甸甸的了。”
“这么说来,”花冲说,“就不仅是知识分子才有心累的感觉,凡是活人、有
感觉的人,活得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深刻地理解我的父亲,因此,当人们全都厌
弃听那些嚼烂了的故事时,我会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来。”
“你这是一种欺骗。”邹清泉说。
“但至少可以让他得到精神的慰藉。”花冲辩解道。
“这才是真正的悲剧。”邹清泉说。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花冲说,“你们在镇上看到的那个丰腴漂亮的妇女,也就是我们去过的饮
食店的女老板,她就是……”
“是什么,快说。”邹清泉与页子同时来了兴趣。
“是我的嫂子——雪儿。”
邹清泉和页子“噢”了一声。
“我说她怎么对你这么好呢,原来是你的嫂子。”页子叹一声,露出恍然大悟
的表情。
“不,这不是主要原因。”
“什么是主要的呢?”邹清泉的眼光抓住花冲的心灵。
花冲深吸一口气,庄重地道出他的结论。
“善良是她本来的秉赋,而不是因人而易的权变。”
天何苍苍,地何莽莽,第二天,徒步旅行者们渺小的躯体,穿进了一段危险地
带。
此地峡长百里,有名樊哙,因西汉开国元勋樊哙曾在此屯兵而得名。宽处百米,
窄处仅容两人双骑并排。峡内石壁夹岸,剑峰千仞,抬头一线天,俯察多奇草。悬
泉暗河,猿跃禽鸣,古时的川陕栈道遗址,就沿彼急浪哮的河床蜿蜒而去。
这里有十大风景点:雄鸡唱天,犀牛望月,二泉飞瀑,百兽聚会……恐怕都是
古时的乡中秀才或过路举子取的名,才这样富有诗情画意,把贫寒的大山,点染出
一些人文的灵气。
三个徒步旅行的大学生遇到的该地第一个政府单位,是鸡唱乡人民政府。这是
三间矮小的土屋,地板尘沙遍布,高低不平。花冲推开两扇术门,都没有人。连喊
七、人声,才从另一间屋里闪出一个身影,五十开外,特别的瘦骨嶙峋,一出门,
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虽是伏天,头上还缠着川人乡间传统的白帕,说是白帕,其
实只是隐约分辨,上面粘满了口痰鼻涕之类已经干硬了的脏物。
这就是宣汉县鸡唱乡乡长,姓何。
何乡长听说是来自远方的大学生,象第一次遭遇外国贵宾,顿时手脚无措。
“屋里坐,屋里坐。”他说的是纯粹的土语。花冲也要费很大劲才能听懂。
屋里坐哪里呢?只有一张乌黑油亮的小桌子,一个石凳。尽管花冲们又饥又渴,
只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但实际上无处安身。他们只好说明来意,望乡长给他们指一
条穿峡的路线。
“我带你们一程。”乡长热情地说。
三人顿感一阵温暖,对面前这个仿佛只有一线生命的人,突然间产生了亲切。
“这……你的身体……”花冲表示忧虑。
“莫啥子,我已经这样拖了二十年了。”
三人行色匆匆,也不多话,在乡长带领下,开始了新的长征。
映山红朵大如盘,争相怒放,起伏的山峰,被它燃烧成一片火红。
“何乡长,百里峡真好看哩。”页子说。
“嘿嘿,嘿嘿。”乡长憨憨地笑。
走在自己的领地上,且这块领地还大受远方大学生真诚的赞美,何乡长就自信
多了,他说,这里有张飞洞、观音洞、盘龙洞、相思滩、仙女岩、母子岩、金鸡梁、
方丈泉、白龙泉、南天门……还有獐、麂、猴、憨鸡、娃娃鸡、阳鱼、娃娃鱼。
“你们客位从大码头来,”末了他恭维着,“嘿嘿,不晓得见过好多大场合……”
“你说的那个娃娃鱼,”页子惊叫,“是不是叫起来象细娃儿在哭?”他用了
一句当地土语。
何乡长点头,对页子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说你们过得很恼火吗?”页子看着何乡长烂麻袋一样的衣服,“然而却
‘风景这边独好’。”
“嘿,也没啥恼火,就是莫得吃,莫得穿。前几年,县长还来看了我们,给我
们修了一截人行路。”
“为什么不开发旅游区,”页子停住脚步,大声对乡长说,“并利用这些资源
发展经济?”
花冲和邹清泉认为页子的话有道理,便附合着,一起给乡长出主意:
“是嘛,‘要想富。先修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是邹清泉的话。
“再把旅游搞好,报上都说了,‘旅游好,吃得饱。’”花冲紧接道。
页子悄悄捅花冲的腰眼:“你这句言子是哪家报纸上发明的?”
花冲做个鬼脸,亦悄声:“我自己发明,反正是给乡长鼓信心。”
何乡长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修路,哪来钱呢?”他小心地问,“县上给
我们吗?听你们说,要修铁路,游人才进得来,这修铁路,怕要花个几千块钱吧?”
他头上已冒出颗颗汗珠,顺着深深的皱纹曲曲折折地流,一阵凶猛的咳嗽,把汗珠
摔到了脚下的草丛里。
三个大学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呀,谁拿钱来开发呢?叫乡民们拿吗?可你听
何乡长的口气,他连几千块钱都没见过,都以为是顶破天的大数字了,都以为可以
修铁路了,他们这么穷,能投资吗?修铁路,起码几千万、上亿元!
是呀,山民们只认识土地。土地是他们的命根根!可惜的是,在这一片土地上,
百木皆生,就是不长庄稼!
花冲再一次陷入迷惑之中,关于“土地”的大命题,更加深刻地困扰着他、折
腾着他。
走了长长一段棕红色石子土路,乡长突然收住脚步,不往前行。花冲们向前一
望:怪石嵯峨,杂藤封山,涧水奔腾,景色如画,但却无路可走了。
想不到乡长变戏法似地,羸弱地身体敏捷地跃入涧边一丛红刺藤,半分钟后,
费力地拖出一条藏匿其中的柳叶舟,大声招呼他们坐上去。
三人面面相觑。
“莫啥,我把你们撑过河。”乡长说。
天啦,这一段,河身极狭,滩险流急,暗礁四伏,两岸馋岩如蓬,低低地笼住
河面,尖利的石翼,如剑伸出,随时可能把舟行者劈为两半,乡长能撑过去吗?
再说,这只船,根本无法装下四个人!
三人正在胆怯,乡长已帮忙解下了他们身上的背包,装在了柳叶船上。他要三
人坐在背包上,压住身体,不要摇动。
船一下滩,便如离弦之箭,两边岩壁擦肩而过,脚下滩头,浪花跳跃,抬头望
去,是青天一线,低头俯瞰,一线青天。三人只觉神思恍惚,眼花缭乱,仿佛一丝
微弱的生命,吊于发端。河水并不很深。乡长打着篙,神情专注,直视前方,此时
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刚毅有力,头上的帕子不知何时散开一截,吊在背上随
风而舞。三人正惊惶之际,一个浪头哗地袭来,小船被淹没在水雾之中,不知过了
多久,才从迷朦中钻出。那一时刻,关于“死”的命题在三个大学生头脑中倏然闪
过。弄不好,这次的徒步旅行必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心里,隐约地生出许多
后怕,一些平日生活中的人与事,电影镜头一样连袂而出,似是在向他们作着最后
的告别。恍忽间,人心就成了侏儒。
巨大的波浪在耳畔轰鸣,如响雷不断,冰凉的水沫不时溅上身体,仿佛死神的
触须在吻舔。水流湍急,眨眼间就把船推出老远。花冲三人不敢看山,不敢看水,
又不敢闭上眼睛。什么闲情逸志,什么风景这边独好,统统在一瞬间远去,人只有
保命的欲望,只有求生的祈祷。
好在这段要命的行程终于过去了,水流转为平缓。
正在庆幸,一柄手指一样的黑色石峰突然拔河而起,尖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