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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不能不怀念
怀念上小学的时候
书包朴素地陪着我走过田坎
我很纯洁
我寂寞地平躺着
我不该这样活呵
我做梦都在想
想象一棵树
结满果子……
这是他原来发在省内一家著名诗刊上的长诗。
特别令人着急的是,明天就是页子出院的日子了,还差一百三十多元医疗费没
有着落。他曾向页子打了包票,不让他向家里要,事到如今,好意思腆着脸去收回
这句保证吗?
相对来说,悦悦就不着急,唉,她好象只是一株藤蔓,任性而固执地缠住你,
攀援你,让你无奈,又让你爱怜,想离她远一点,却离不掉,可若要全心全意地捧
起她,就不得不泯灭争高直指的凌厉风范,而弯下腰来。这要耽误多少时间。
花冲重新陷入矛盾之中,他不愿意疏离身边痴情的姑娘——实际上他也缺乏这
样的气魄——又不愿意成天弯下腰,只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而丢弃了更为广阔更为
高远的蓝天。
五心不定之时,遇上了这个找上门来的山区老乡。他是来干什么的呢?
开初,花冲的乡人找到寝室,没人,是邹清泉带着他来到南园,准确地寻到了
他急于要见的对象。那时候,悦悦为了逗花冲开心,正用粉笔嘻嘻哈哈地在花冲脸
上写字,花冲脸上,爬满了歪歪倒倒的“悦悦”。
见此情景,乡人满有兴味地转过脸笑。
花冲偷偷地往手心吐了口水,将脸上的粉笔灰擦去。
“坐坐坐。”花冲说。
“我走了。”邹清泉说。
花冲的乡人谢了邹清泉,紧挨花冲坐下。悦悦退到一边,去看一本台湾作家写
的中篇小说《杀夫》。
乡人名叫张德伍,就是曾经在陕西安康办砖窑发财、后来被孬牛打垮了的村中
“能人”。花冲听说,张德五被孬牛挤出安康烧砖行业后,在家夹着尾巴当了半年
狗,然后突然消失于一个冬日水雾朦朦的清晨。几年之后,消息传回:张德五在四
川西部的钢铁基地攀枝花市,受聘为某公司销售部主任,常乘飞机往返于北京、广
州、上海、重庆。村民们不能体会乘飞机满世界跑是个什么风光,但却知道每隔一、
两个月的赶场天,张德五的老婆就要一脸灿烂地从乡邮局取回几百元汇款,这使山
里的广大百姓无不目瞪口呆。
可这次张德五来重庆,却不是联系业务,而是专程要花冲帮一点忙。
“你先富起来了,”面对暴发户,花冲想起了没钱交医疗费的页子们,说话就
有点象打官腔,“你该把家乡人也带动一下嘛。”
“那是那是,最近,我投资了几千块钱,把我们村小学的窗子全装上了玻璃,
另外,把操场也用水泥铺了。”
花冲感到吃惊,对眼前的人刮目相看。
“花大学,”张德五用乡味很浓的称呼叫着他,“你是文曲星下凡,笔杆子摇
得快,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呢。我想请你把这件事写出来,登在报上。”
花冲突然觉得可笑,对他说:“我没你说的那么不得了。再说,家乡有的是人
写,你何必跑这么远呢?”
“他们能有几滴墨水,哪能跟你的名声比?”
“你啥时候需要?”
“现在,越快越好。我等你。半个小时后我就回家。把文章送到地区党报去发
表。我的车票已经买好了。”
“你在开玩笑?”花冲愣了,“半个小时能写好?”
“你行,我听他们说,你一晚上要写一大本书呢。”
坐在一旁的悦悦“嗤”地一下笑了出来。
花冲也笑了:“那是吹牛。”他诚恳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早成富翁了。
你这篇文章我现在不能写,一是确实写不出来,二呢,我什么、况都不了解,怎么
能乱写呢?”
张德五很是失望,顿了顿说:“孬牛就找人写了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了。”
“是吗,找谁写的?”
“村里教小学的罗老师。”
“孬牛有啥先进事迹?”
“听说把手扒岩那一截路修了。展那么长一小节,花几块钱就行了。就因为那
篇文章,那狗日的最近当了副乡长。”
花冲终于明白张德五的用意,你孬牛花几百块钱修一截路,我就花几千块钱维
修一所学校;你孬牛请小学教师写,我请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写;你能当副乡长,我
就可以当副区长,说不定还可以当副县长哩!
“手扒岩那一截路是该修,”花冲说,“那是村民赶场的必经之道,虽然不长,
但危险性却不小。”
说着话,心里却在活泛。假如张德五真的为乡亲们做了好事,写他一写,不正
好为页子把那笔医疗费挣齐吗?张德五给钱,稿酬肯定比国家标准高得多吧。
“你还说他好话?”张德五突然来了情绪,以为花冲决定要推诿,“你怕还不
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吧?你嫂子雪儿,是怎么遭他整的?你蒙在鼓里不成?”
花冲的脸一下黑下来:“你不要在这儿乱说。”
张德五却更来劲,似乎只要把孬牛的劣迹一抖落出来,花冲立刻就会回心转意。
“我要讲给你听。花大学你不明白好多事理哩!”
张德五不管花冲脸色怎样,由着性子,把孬牛与雪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其中
不乏添油加醋地,全部讲给花冲。
故事的尾声还未落音,花冲已铁青着脸站起来,只说了一句:“你回去,就当
你没来过我们学校!”
他转身就走了,丢下傻兮兮地站在那里的张德五,和深深注视着他的悦悦。
孬牛与雪儿的故事,让花冲陷入一种痛苦的思索中。雪儿,这个被花冲虔心敬
重并朦胧爱恋着的女子,在花冲的心里,就象黄土高原上的刘巧珍,美丽聪明、贤
慧勇敢,身上带着山地的野味,又承受着文明之风的浸染吹拂。他当时与袁辉在辩
论会上对阵,花冲抽到正方:“高加林应该离开刘巧珍。”他感到痛苦,不愿意面
对这个题目。那时候,他的头脑里,反反复复出现雪儿的影子。后来,他强迫自己
忘记这一切,心中只装着中文系的名誉,才慷慨陈词,勉强胜了袁辉。可是下来之
后,在半月湖畔,当悦悦柔情地呼唤他的名字,请求花冲把她“拿去”时,花冲还
在为那么残酷地对待刘巧珍而后悔和自责。他仿佛同时看见了家乡雪儿孤独离去的
背影,看见沉默的大山顶上依依不舍的夕阳。
可事情恰恰相反,是雪儿主动背叛了大哥!
一时间,花冲无法对雪儿的行为作出准确的道德评判。
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思绪长久地陷入其中,他厌恶,他羞愧,他觉得人世间什么
都可以背叛,但雪儿不应该主动背叛大哥!他现在要丢下这些,他要用旋转不息的
生命运动,冲淡心中的剧痛。
他极渴望到战事尚存的南中国前线,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如果能在亚热带的丛
林里体验一下死亡,什么人间的不适都会荡然平复。死亡的主题太强大,与它相比,
生活中的恩恩怨怨简直化为小儿科。
可是天不作美,学院里为什么要把我刷下来,派去的却是张尚清?
去医院领页子的凌晨,花冲先是在广播室里蒙着铺盖一动不动。等一会儿再无
人送钱来,他狠狠地想,我就去医院卖血!
然后恹恹地起床放广播乐曲。
手刚触到扩大机的旋钮,他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揉,再看,
桌上是一摞钞票,人民币,五元十元两元一元的都有,旁边是一张字条:
给页子同学交住院费,一百三十六元正
一同学
花冲知道这不是做梦,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既然他(她)不落名,肯定就是愿
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雷锋。
谁放在这儿的呢?昨天晚饭前后,除了那个长相跟中年妇女差不多的女播音员,
先后是来过几个同学,都是文学社的,而且都是外系的,与他闲谈一些有关诗歌创
作的话题。是他们之中的谁悄悄放在扩大机旁边的吗?
就在接回页子的当天,他听到了被刷下大学生代表团的内幕。
本来,他没去成而张尚清去,虽有遗憾,但好朋友之间嘛,谁去都可以,只要
不是一个不认识的水平很差的人。但现在,听到了朋友间的如此背叛,他内心的平
衡被打破了。
是页子告诉他的。
辅导员有一天去医院探望页子,闲聊中,就讲到了学院里一些碴碴草草的事。
辅导员是从系里别的老师那里听来的,系里别的老师又是从与学生处的好友有密切
接触的好友口中听来的。
听罢页子的复述,花冲十分痛苦,只这么一下,他看低了张尚清的人格。这次
打击,超过了三年学生生涯的奋斗努力。社会和世情就这么奇待,这给了他许多人
生的启迪。
任谁都可以背叛,但不能是好朋友之间!
任谁都可以欺负,但不能是兄弟之间!
然而却发生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好朋友、好兄弟之间。
他极力回想那天在“中美合作所”参观的心境,想追回那种崇高,以淡化周围
琐事的渺小。可是不行,张尚清平日很讲义气的嘴脸一次一次叠印在眼前,他分不
清究竟是张尚清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脑子犯了糊涂。
花冲心里窝着一股火,无处发泻。这是说不出口的那种火,很憋气、很锥心、
很短寿。讲给任何人听,收来的只会是含意深长的笑容:哦,你们不是好得来一根
蚊子腿都要分着吃吗?你们之间,跟我们凡人一样,也会狗咬狗呀!
何况按他的天性,是不会对任何人倾诉的,宁愿烂在心底,宁愿发出毒芽,宁
愿让它慢慢戗害自己。
他相信这种痛苦对以后的生活大有用处。是哪个大师说过,痛苦才是生活真正
的养料。
他在广播室生着闷气,不觉已到中午,直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才想起为了怕
别人看见自己的沮丧,是把门闩拴死了的。
是那个中年妇女似的女播音员,进门就一顿抱恕:“站长你咋搞的嘛,我还以
为今天没人,正想走了呢。硬是,敲了半天都不开,你看嘛,都过了两分钟了。”
她一边忙忙地开着机器,一边不停嘴地数落花冲,“先说好哟,站长,假如谢书记
和母部长他们批评起来,你要为我作证哟。”
花冲的恶骂几次冲到喉咙口,都使劲憋住,细想是自己理亏,还嘴只能更显没
有水平。
可是这股火要冒,再一昧压抑,他会忍不住打人。
门又一声轻响,进来的是悦悦。
“你怎么还不下来,”悦悦的关切是恋人的口气,娇中带嗔,飞他一眼,“只
怕食堂的蒜苔炒肉都卖完了。”
花冲的怒气终于找着了突破口,他劈头盖脑向着悦悦大吼:
“有钱吃肉就舍不得捐一点给页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吃!吃!你是猪还是
人,猪还懂吃肥了长圆了为人类的餐桌做贡献,你吃肥了长圆了又有什么用处,啊?!
你说时!”
死一般寂静,受了当头棒喝的悦悦,脸白得象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