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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要告诉袁辉。”
“不告诉。”
“我不、值得她同情。”
花冲心里翻腾着一种想流泪、想代他受劫的冲动。小个子朋友啊,都什么时候
了,还幻想着梦境般的爱情。
在班上,也唯有页子与花冲能找到共同语言,尽管花冲并不喜欢他。他们的交
往很早,初入学时,一班的钱丰积极筹备在系上办一个油印刊物,取名《泥土》,
页子在辅导员面前毛遂自荐,要与钱丰争夺主编的权利,居然胜利了,专程去市文
联,请青年作家黄济人为刊物题了词:“文学艺术离开了生活的泥土,就等于空气
里没有了水份,大地将变成一片沙漠。”《泥土》只出一期就流产了,但花冲认识
了页子,看他不象钱丰傲气,二人便有了结交。结交到深入,竟有人说是同性恋。
那时他们在外面都没有发表多少作品,主要阵地是张尚清编辑的院报副刊。每天黄
昏,当他们散步到半月湖后面的印刷所,听到哐铛哐铛的声音,都感到格外亲切,
说不定辛勤劳动的工人师傅们,正在排印他们的文章呢!后来,他们知道院报是托
《重庆晚报》社印制的,二人不禁哈哈一笑,觉得当时自己幼稚得可爱极了。
当袁辉走进他们的团体之中,花冲与页子的关系便淡了下来。
可后来,他们照样是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所以,页子有难,花冲必帮。
手术很顺利,常规性的,但页子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
住院期间,朋友们都去看页子,页子面无血色,精神抑郁。
“我才二十二岁啊,”他感叹道,“死神就钟情于我。我活不过四十岁的。”
“胡说八道!”花冲骂他。
“我不象你,同学三年了,小感冒都不得一次,你才是长命百岁的人。”
“国外医书说,经常患一些小毛病,能使身体的免疫系统时时得到锻炼,大病
来了就不怕。从来都不害病,真的大病一来,身体在往抵挡不住,立刻一命呜呼。
你属于任何大病对你其奈何哉的人。而我,是那种一命呜呼的人。”
页子笑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润:“同学一场,谁都不要随便提前离去,
最好。”
花冲被他的真诚祈祷感动,心里骂着袁辉:这么好的页子,你怎么就视而不见
呢!怎么离了张尚清,眼光立刻又盯上了校外的雷翔呢!
其实袁辉来看页子很勤,住院十来天,她一共来过三次,每次来,总提一大网
兜罐头、水果。她摸页子的脑袋,梳理他软软的头发,用很诚挚的声音慰问他。
页子对这一切非常满意,一看见袁辉的身影,脸上没来由地就一阵绯红。
“你会好的,”袁辉摸着页子瘦瘦的手臂,“你是继花冲之后第二位不朽的校
园诗人。”
“谢谢你,袁辉。”页子咧开女人一样鲜红的嘴唇,笑得十分害羞,“我比花
冲,差得十万八千里。”
“呃,”同时也来看页子的张尚清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声音宏阔地反驳,“人
人头上一方天,各领风骚一会儿,这是个群雄并起、豪杰并生的时代,哪个敢保证
他就是当然的诗坛领油?李白不敢说,杜甫不敢说,花冲就更不敢说。”他转向一
边的花冲,“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花冲的语言充满真诚:“那是当然。我从来就不敢骄傲,那些溢美之词,我明
白都是出于鼓励。”
袁辉盯着张尚清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屑的内容。
页子要出院了,医院里开出的单据是五百七十九元四角正。
系里补助了一百元,页子自己三个月的伙食费加一起,也有一百多元。剩下的
三百多元页子本欲写信向家里伸手,花冲阻止了他。
“危难时刻见真情,”他坚定地说,“何况我们是一个文学社。”
花冲的想法是,通过这个事情发动一次社内捐款活动,让其他社看一看他们这
个文学社的凝聚力,这对以后的活动大有稗益。
开了一次社员大会,款子收上来了,一共一百五十一元八毛七,这离花冲的预
计尚远。
“娘的,人心不古,都是些守财奴。”中午与悦悦一起吃饭,他恨声骂道。
“看以后你们遇到天灾人祸时,谁来救助你!”
悦悦不同意他的看法:“你的社里,大部分是农村同学,有几个有闲钱余粮可
以随时支援别人呢?”
花冲不得不承认她的分析。但是,尚差的近两百元钱怎么解决呢?花冲为此吃
不好饭、睡不着觉。他不好意思告诉悦悦,昨晚的梦里,竟看见自己成了亿万富翁,
住的广播室里,连拉尿的便盆中都放着成捆成捆的钞票。醒来后惆怅了半天,古话
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自己怎么遇到一点芝麻小事,就从理想的信仰上后退
了?
悦悦的脚在地下划了半天,抬头说:“冲,你别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页子的医疗费是明明白白的难题,信仰再高尚,没钱也使英雄不成其为英雄。
又拖了两天,明天就要去医院结账领人了,花冲的筹款努力依然收效不大。悦
悦问他还差多少,他一算,不足之数还有一百三十六元整。系里已经问过了,再无
第二次补偿的可能,别的有困难的同学很多,系里得匀着留有后路。
花冲愁得焦头烂额。
悦悦看着他,暗中捏了捏拳头。
就在令人不快的这天中午,学院里来了一位花冲的乡人。
那是十二点半左右,花冲正和悦悦坐在南园的教室里,已吃过饭,两只空碗放
在旁边,两人离碗远远的,悦悦紧紧地依偎着花冲。这是历史上他们幽会最多的地
方,“批把山之恋”使他们重新热烈以后,竟不约而同地又来到这里。举目四望,
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一样油漆斑驳的黑板,一样掉了灰粉的墙壁,一样的桌椅板
凳,一样的木门铁窗,窗口,依然伸进一枝槐树来……不同的仅是,那株槐树的叶
片的颜色,由浅变深,由淡变浓,由枯黄变得青翠了。
对悦悦来说,她好象觉得与花冲不过分别一日,那长长一段难以言说的日夜夜,
都被浓浓的思恋填得满满的。因此,与花冲之间,没有丝毫的心理距离,与花冲亲
吻,或者猫一样钻进花冲的怀里,用勺子柔情蜜意地给花冲喂饭,都做得那么自然。
尽管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曾许身傅勤,但经过沉痛地梳理自己的心态,她知道
自己完全是把那人当成了花冲,那个伏在她身上用劲的傅勤,不过是花冲的替身,
是冥冥中花冲派来的使者,为的是清偿她千年不变的渴望。
而花冲却有微小的区别,对悦悦亲见的举止,还是有些别扭,他的心思并没有
完全收回来,
花冲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全是关系人生理想的大事。可以说,近半年来,他没
有哪一天不躺在被窝里忏悔。每当看到邹清泉象刻苦的中学生一样背着书包寂寞地
来去,每当看到郁杰为人修理录音机、电视机时全神贯注的神态,他的心跳都要作
短暂的停留。
他们的心思,果然一点都不被大学群落的染缸所浸蚀,总是专注于自己的目标,
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吗?
答案是肯定的。
校园里无处不有的消息告诉花冲,因获国家专利而闻名全校的郁杰,近来又迷
上了微机,对那些陌生的“Basic语言”痴迷如狂。郁杰对周围的同学说:“电脑的
普及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早掌握一天,就早一步取得跨入二十一世纪的通行证。”
郁杰的英语本来较差,但被学者们提出的“地球村”新概念所警醒,敏锐地意识到
地球正在缩小,国际间的交流将日趋频繁,便发愤突击,每天清晨,在“共青团员
林”旁边一个小亭子里,都会传来喊叫一般的英语练习——这就是郁杰学英语的独
特方法,唱、喊、叫,直到嗓子冒烟,口舌生疮,头脑发昏。这种方法颇见奇效,
几月下来,据说他的口语水平让包括马丁在内的外籍教师也感到吃惊。而且他认真
分析国际形势,判断在未来的时代以及不久将到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将主要与世界
哪些国家作全方位的交流,他就去自学哪一国的语言。迄今为止,他已懂英语、法
语,日语,俄语也进入初级阶段。
相对来说,邹清泉没有郁杰那种前瞻性,但他在中华民族辉煌灿烂的楚辞章句
里孜孜以求,从不厌倦,乐在其中,这是立大志者多么可贵的精神啊!
他们两人的共同特点是:甘于寂寞!
虽然有一个社会学家曾说:“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不应该甘于寂寞。”
但是,在蓄积为社会作出贡献的能量之前,是必须甘于寂寞的。
花冲又想到世界级天才拿破仑元帅曾说过的话:“达到重要目标有两条途径—
—势力和毅力。势力仅少数人所有,但坚韧不拔的毅力多数人均可实行,它沉默的
力量随着时间的发展,而达至无可抵挡!”
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花冲思忖,当军人的父亲被历史钉在“叛徒”的
耻辱柱上,花家一脉,自是无势力可言。然而,“多数人均可实行”的毅力,我具
不具备呢?
大学一、二年级时,花冲也与邹清泉一样,背着旧书包,沉默地来,沉默地去。
在那些宁静而平和的日子里,阅读了数百本大师的著作。自己的故乡出了一个“青
年作家群”,于是把故乡那些可敬的作家娓娓道出的故事,烂熟于心,并从中去重
新审视故乡,发现故乡耀眼的美丽,扼腕故乡悲壮的人生,哀叹故乡的荒凉和贫瘠。
然而大学三年级刚一开始,一切均不复存在。
是什么东西在宁静的天空上横竖划上了大叉,切割了温暖的阳光和甜润的雨丝
呢?悦悦?方圆?还是别的任何一个朋友?仿佛都不是。找来找去,罪恶之渊薮,
当是自己那篇获奖的文章了!
因获奖而闻名,因获奖而任文学社社长、广播站站长和《两江潮》编辑,因获
奖而引来那么多的烦琐事务和是是非非。
因此,是心,是自己越来越浮躁的心,山一般横亘在奔向理想的途程中。
这不是肤浅是什么呢?人家郁杰获得国家专利也不乱分寸,一如既往。我就因
为在省上获了个小说奖,就有资格招摇过市了么?!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这是荷尔德林的名句。可此时此刻的花冲,却难以寻觅这种栖居的诗意了,只
有浓浓的忏悔,从他心底流出:
我不该这么活着
每夜读那盏单调的灯
咀嚼着晦涩的空气
我的面孔肯定象
一棵结满果子的树
日子静静地溜走
不能入睡
多少个日夜
我就这样看着握不住的东西
走过我不留痕迹
灯很话泼 四体通明
我和它不一样
我的正面演示着某种历程
背后则缀满了饰物
而我不能不怀念
怀念上小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