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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元比。
渣滓洞三面环山,前临深沟,酷似坟墓,四十年代,被人称为活棺材,“活埋”、
“沉河”、“钉指尖”、“穿乳头”、“披麻戴孝”等,数十种惨无人道的刑法,
就曾在这口活棺材里天天上演。花冲和悦悦参观了杀人坑,现在,坑里堆满了圣洁
的白花,陈列室里摆放着革命者用过的饭桶、碗筷。
在给江姐用刑的竹签及革命者越狱的那堵败墙面前,他们站了很久。在校园里,
听得最多的是现代流行歌曲,轻飘飘、软绵绵,差不多都是咀嚼恋人身边的琐碎情
感,千篇一律,干部一腔,越唱越萎靡。可是,今天刚往这儿一站,一曲久违了的
《红梅赞》的旋律便在心头冲天而起,悲壮而激越: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最令人揪心恸肠的是“小罗卜头”,那么纯洁的大眼,那么幼小的年龄,却跟
着从事革命的先辈,长在牢中,死在牢中。他是一朵蓓蕾,未及开放就被踩入泥浆。
花冲觉得,他的生命所昭示出来的意义,已超越了革命与反革命的较量,而启开了
思维的另一个层面。
看那画像,隔着监狱的铁栅栏窗,小罗卜头凝望外面的蓝天,凝望那一只翩翩
飞舞的蝴蝶。这是对自由的渴望,是生命的呐喊啊!而发明监狱的刽子手,居然以
为可以用刑法去绞灭思想者的后代,从而也就绞灭了思想的延续。这真是人性倒退
的极致,兽性发展的颠峰。欧洲历史上,中世纪的宗教火刑柱,烧死了多少持科学
思想的科学家,布鲁诺只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中国呢,从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
到眼前的“白公馆”、“渣滓洞”,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冤死的“思想犯”
何止成千上万,展示着一条粗长的人类愚昧的黑线。但为此而抗争、而抛头颅洒热
流血的仁人志士,却用他们无畏的生命,演出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红色诗篇。于是,
思想延续了,文明进步了,科学昌明了,愚昧缩小了,人类一步步向着自由王国的
峰顶登攀。
怀着激动的心情,花冲抄录了革命者的大部份诗词:“人,怎能低下高贵的头”、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多么激动人心,先烈不愧
是先烈,他们的精神,永远激励着他们的后人,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一代脊梁,他们
的存在,撑起了中国历史的一座万人仰止的高山。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当走出渣滓洞和白公馆的时候,才认识到这句
话的深刻。
走在山路上,花冲口里念念有辞。
“你说什么?”悦悦好奇地问。
花冲庄严地忙脚,向着云天大声朗诵喷薄于心中的新诗:
“这一束束花朵
愤怒地开放
把丹心吐露的花瓣
开成滴血的火种
……”
“太有穿透力了!”悦悦紧紧挽住他的手臂,脸上是激动的红云。
“这是我的心声。”花冲咬紧嘴唇。一种崇高、一种正义、一种为真理而勇于
献身的冲动,正深深地包裹着他。
“我们太渺小,”他又说。
“为什么?”悦悦不解。
“在学校,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
“哪些事是鸡毛蒜皮?”
花冲重新咬紧嘴唇,不想多说。鸡毛蒜皮不光是一些可以说出口的具体小事,
有时完全是一种心态,一种眼光,是不可言喻的,是一种氛围。
他突发奇想:“悦悦,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
悦悦的心跳得咯咯响,一瞬间,神经质地想到了傅勤。花冲怎么会知道呢?难
道傅勤向男生们炫耀过了。不对,傅勤不是这样的人,与他最后的相聚,能看出他
正在极力改变自身。
“你、问吧……”躲是躲不过的,悦悦的声音有些颤抖。
“假如,”花冲盯着高墙电网,“假如你信仰着,你却被抓住了,要你改变信
仰,你怎么办?”
“不改。”悦悦心里舒了一口大气。
“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呢?”
悦悦沉吟着,选择着词句。
“说呀,”花冲急不可耐,“用大刑,竹签钉你的手指,烧红的铁丝穿你的乳
头,你怎么办?”
悦悦浑身一抖,脸色变了,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胸部。
“我,”她说,“说不定要改变。”
“当叛徒?”
悦悦点头。
花冲的眼光凶狠地看着她,鼻孔里喘着粗气。
“留得青山在,”悦悦慌忙解释,“不怕没柴烧。只要一把我放出来,我又参
加革命。这是策略。”
“不!”花冲大叫,“这就是现代人与老一辈的本质区别。这是实惠,实惠主
义!放在战争年代,就是投降主义!”
悦悦长久不吭声,直到花冲的气平顺一些了,才小心发问:“那你呢?用竹签
戳你,给你上‘披麻戴孝’的酷刑,你、受得了吗?”
花冲直率地摇头:“受不了。”
悦悦赶紧追一句:“也投降?”
花冲的脸胀得通红,好象就要憋不过气来,终于点点头:“我不撒谎,我不知
道那时会怎样……”
悦悦拍手,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叛徒同志:“就是呀,人都是肉长的,何必跟自
己过不去哩。”
“不!”不知怎么的,花冲的眼圈一下发红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辈的劣势,
我们已经退化了,中国人的人种已经退化了,可大多数人不痛心,你就是一个。我
为我可能当叛徒痛心,我恨不得宰了我自己!”
悦悦呆呆地看着他:“冲,你严于解剖自己,我觉得你好伟大哩!”
花冲却一把紧捏住她的手,颤声说道:“悦悦,我们互相保证,再怎么样,我
们都不能当叛徒,不能出卖对方。”
悦悦愣在原地,傅勤的形象铛地一声打入脑海,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冲了呀,我
的保证是迟开的玫瑰呀!
眼泪刷地流出她的眼眶,她挣脱花冲的手,掩面向小径下面跑了。
花冲原谅了她,他以为是不当叛徒的崇高感在冲击他的心扉。他自己就有体会,
被崇高所激励,一样会流出眼泪来。
参观完两个历史遗迹,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了,回到热闹繁华的市区,都有一种
身处梦幻之中的感觉。
“我们干脆到批粑山看看去。”花冲说。他的心情很象一个永不知足的中学生,
既然出来了,那么,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悦悦自然高兴。唉,终于离开了“中美合作所”那个历史魔窟,赶紧沉浸进当
代人的轻松生活吧,以忘掉那恼人的梦靥,也忘掉傅勤带来的烦恼。
到批把山公园看山城夜景,是重庆提供给世人的一种美的享受。花冲在重庆读
书这么久了,都只是在名信片上欣赏它的奇观,几次说去,都没有实施。
批把山并不很高,暗影深浓的夹竹桃掩蔽里,随时都会突然露出一对对紧紧搂
抱的男女。这是都市夜景的人文景观。接吻声之嘹亮,让不相干的人脸红心跳。
登上石梯一个转弯处,一股强大的凉风扑面猛吹,走在后面的花冲一下按住悦
悦卷起的裙边,悦悦下意识地回头,风已减弱,花冲撒手,装作无事一般。悦悦环
顾四周,几步远的小山包上,几个红红的烟头时明时灭,单身小伙子的戏谑清晰入
耳。她一下明白了花冲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关爱,心脏剧烈地在胸腔里跳动。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山下灯海潮涌,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数不胜
数,随着山势起伏,珠贝璀璨地涌向东南西北上下六合,似乎广大世界,唯有灯是
天宇间的生命与主宰。地上的灯与天上的星阵交相连接,更叫人分不清哪是星星哪
是灯火。即使站在最高处,你也无法分辨它的方位,只有长江和嘉陵江上的两座大
桥,用两排特异的亮灯,在明灭闪烁的灯的世界中划出自身长长的亮迹,使山上的
观景者恢复一丝半点空间感觉。
似乎,每一盏灯的下面,都在发生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似乎,每一丝氤氲的夜气中,都会蒸腾起明日耀眼的辉煌。
此情此景,与先前“渣滓洞”、“白公馆”的黑暗阴森一对比,怎不让人感慨
万端!
花冲是大巴山里走出来的小诗人,从小到大,见的山不谓不多,可一当站在这
个被现代电力现代科技装扮起来的夜山城之上,还是激动得心潮起伏,无以复加。
呵,重庆,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城市,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古往今来,有
多少英雄豪杰在你的身躯上,演出过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活剧!远的不说,就讲
八年抗战,你是中国的战时首都,随着国民政府的内迁,多少文人墨客也荟萃于此,
博览三峡风云,吞吐两江豪情,成就了一个民族的抗御外侮的辉煌文艺。三年解放
战争,国共两党的巨头,又在此短兵相接,书写出历史长卷中一页独特壮丽的篇章。
我们如今驻脚的地方,是当年郭沫若、茅盾、曹禹等大师沉思过的山头吗?我
们呼吸着的空气,是毛泽东等一代伟人曾吐纳不息的生命元素吗?如果经过不懈的
奋斗,我辈也能在煌煌历史中记上一笔小小的什么,那么,几十年、几百年、几千
年之后,同样站在这个山头,同样观览着漫天璀璨灯火、指点着长江嘉陵江不息咆
哮的芸芸后人们,会不会也念叨着一个名叫“花冲”的文人的名字呢?
“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一篇名诗在花冲心中奔涌。如果,如果真象报
纸上所说的,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上海浦东是改革开放中崛起的龙头,那么古老
而又年轻的重庆,则是当然的巨大龙尾啦!
是的,父亲河长江可以作证:这“龙尾”正在崛起,与它一起乘风欲舞的,还
有骑在龙尾上的一个个大写的“人”!
“啊!”花冲突然大叫一声,“我的长江!我的重庆!”
几位零星的游客都拿眼睛看他。
花冲浑无所觉,诗人的气质使他热力进涌,一双燃火的眼睛死死凝在悦悦身上。
历史多么伟大!做为构成历史的一代代男人女人,皆是多么美好!
悦悦在他的眼光中溶化了,她张开双臂向前一扑,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紧紧
地抱在一起。
这一晚山城的壮丽,摧发了他们爱情的第三次新生。
还有十天就正式期末考试,页子却因为胃痛而晕倒。
那是在星期二晚饭后一小时,只听他大叫一声,手中的搪瓷碗摔出去十多米远,
嘴角跟着涌出一股腥味很浓的鲜血。周围的人吓住了,直到五分钟后花冲和冉旭等
同班同学跑来,才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校医务室。值班的何医生诊断是急性胃炎,
需要手术止血。跟着,学院那辆面包车紧急出动,页子被送进沙坪坝医院急救室。
“我不行了,”页子在两次昏迷两次清醒的间隙中,总是重复这句话,焦黄的
胡须萎靡卷缩,面部却有着宽宏的宁静。
“你行你行!”花冲大声鼓励。
“你们、不要告诉袁辉。”
“不告诉。”
“我不、值得她同情。”
花冲心里翻腾着一种想流泪、想代他受劫的冲动。小个子朋友啊,都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