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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弟兄都是我们四川老乡,我们中了埋伏,我舍不得看他们白送死!”
花天狗被关进设在赤江县的“国家保卫局”,等待枪毙。
国家保卫局,实际上就是川陕省苏维埃总保卫局。里面有一个独立营的武装力
量,营长姓牛。除正规建制外,另辖一个小兵连。小兵连都是小娃娃,一般战士十
三、四岁。班、排长要大一点,也不过十四、五岁。用的都是马刀,没枪。就连独
立营都有用梭标的。
保卫局里还有一个妇女队,是专门看守女犯人的。
犯人中成份复杂,有红军将士,也有真的地主土匪。
花天狗关在5号监舍,同监的有原保卫局的秘书长,和一个叫“小地主”的二秘
书,他们是作风问题,与妇女队的女战士睡觉。秘书长一天到晚蹲在土墙角落不吭
声,而“小地主”不同,知道死期将近,哽咽着不能自己。
花天狗看不惯男人哭天抹地,骂“小地主”道:
“管不住自己的鸡巴,该!你以为红军是原先的有钱老爷呀?可以乱困婆娘呀?
呸!杀你一百次都不会错!”
“小地主”揩着眼泪说:
“那你呢,你忠心吧?你赤色吧?还是要杀你……你怎么、不知道伤、心呢……”
花天狗无言以对,他确实想不通,审他时他向上申诉,宁愿到前线去战死,也
比让自己人砍脑袋强。但审他的人脸色冷硬,还以冷笑。
这年的十一月,独立营调去执行任务,就换小兵连看守犯人。一见守监的尽是
小兵,1号、2号、3号监舍的死刑犯就开始暴动。当时的监狱设在赤江县旧衙门内,
共有十多个监舍。暴动的犯人打开监牢,出来就跑,外面哨位上两个独立营的战士
见了,提着两挺手提式便打。犯人冲不出大门,转身就上了房,揭瓦抛物,与守卫
对抗。
花天狗没跟着折腾,他脸上冒汗,心里混乱,理不出个头绪。而“小地主”跑
出去,加入了暴动的队伍。
上房的有三十多人。保卫局立即摇动“摇把子”电话,调一个连的战士回来包
围了县衙门。先喊房上的犯人下来,而回答喊话者的是一阵暴雨般的瓦片袭击。
就在这时,花天狗一下跃上房,先扑住那个铁塔一样的领头人,两个人在房上
左翻右滚,房上立时阵脚大乱。
趁此机会,有半个连的战士带着短枪刺刀上了房,抓一个就随手在犯人的脚肚
子上划一刀,再抹把盐,犯人们痛得嚎陶大哭,一脚踢下去,当晚就弄去枪毙了。
花天狗因为有立功表现,减罪,释放,回老部队当一般战士。
他的农民式的狡黠救了他,而不是什么主义。他凭直觉选择了当时的行动。
一营那个年青的河南营长已在反川军围剿的战斗中牺牲,新营长是本地人,名
叫杨品荣。
赵小娃成了花天狗的班长,眼见周围没人,赵小娃向花天狗发誓:
“天狗,这条命是你给我的,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哎哎,班长你咋敢这样说?”
“我就这样说。今后,我若不报答你,我就是冯寡妇搞出来的私儿子!”
他们憧憬未来,只要革命成功,两人就在一起,种田种地,娶老婆生儿子,老
了就叫两家的儿孙给他们端茶打扇,看猪牛满坡乱跑,然后一起去见阎王,走得无
牵无挂,心安神定。
可是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两个月后,赵小娃战斗负伤住进王坪的红四方
面军总医院,花天狗代理班长,接着。天地翻了个儿,命运再次给花天狗开起了残
酷的玩笑。
营长杨品荣皮肤黧黑,说话鼻音颇重,办事有斩有杀,但对弟兄们不错。秋天,
率部到杀牛坪一带驻防,正好是花天狗和赵小娃的家乡。营部号了寡妇冯氏的房子,
七弄人弄,营长弄到了姿色犹存的冯氏床上。
一天深夜,正值杨品荣与冯氏苟合之际,王三春手下的“二元帅”带了三个精
悍的惯匪从磨儿垭到杀牛坪,要接冯氏去一座山间野庙,那是王三春无数窝点中的
一个,王三春在那里等他的相好。
二元帅几人翻墙人屋时无声无息,冷不丁就将赤裸的杨品荣抓起来,五花大绑,
声言要杀。
杨品荣下跪求饶,冯氏也一旁垂泪,佯作担保。二元帅提出两个条件:一,要
给土匪王三春提供红军的机密情报;二,要保护王家的各路亲戚朋友。
杨品荣无法,一一答应。二元帅做事有心眼,立刻叫冯氏拿出纸笔,杨品荣签
字画押,让土匪捏住了尾巴。
杨品荣与冯氏睡觉没了后顾之忧,但副营长张百年看出了蛛丝马迹,告诉了下
来巡视征粮的团长向守云,向团长立即写信让通讯员将情况报告师部。师部不敢怠
慢,为严肃军纪,命令向团长将杨品荣扣押绑回。通讯员回来时向团长正好去天门
一带征粮,信被杨品荣接收。
杨品荣明白他的红色道路走到了尽头,一股杀机就弥漫了双眼。他命令全营排
长以上干部马上到营部开会,他说据可靠情报,向团长和张副营长与大臣首王三春
早有勾结,今日夜半,将接应土匪来剿灭一营。师部命令,捕杀两个通敌头目,肃
清红军内部的反革命。
连排干部返回各自部队,马上紧急部署。花天狗力争自己的六班成为尖刀班,
连长终于批准。花天狗热血沸腾,立功除奸的机会到了,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
当之无愧的红军勇士。
当日深夜,乘向团长、张副营长和他们的警卫员熟睡之机,杨品荣率全营叛乱,
纯结的花天狗和他的战土冲锋在前,他们打死了张副营长和两个警卫,而向团长却
身负重伤侥幸逃脱。杨品荣率部连夜朝川军防区移动,但在上门一带被接到上级命
令的红三十师一个团伏击,连天炮火和喊杀声中,花天狗才明白自己运交华盖,黑
云封了自己的头。
花天狗化妆逃进大巴山深处,一个星期后秘密出现在总医院赵小娃的泥巴病房
外。赵小娃看见他就浑身发抖。花天狗想叫赵小娃帮忙证明自己对红军的忠心,但
赵小娃除了一迭声催他快逃外,苍白的嘴皮之中吐不出第二句关切的话。
“我们是一个山沟儿的,”花天狗衣服褴褛,嘴唇爆裂,“你能够向上级担保
我。”
“不、不……”赵小娃双手乱摇,两眼恐惧地四处逡巡,“我不知道、我……
你是反革命,到处要枪毙你……我、我不了解你……”
“你了解!”花天狗绝望地大喊。
“不!”赵小娃也嘶哑地叫起来,“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告了!”
从不流泪的花天狗感到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恐惧,眼泪溢出眼眶,在他肮脏的脸
上犁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月光惨淡地涂抹着巴山,沉默包容着古往今来胜者及败者的欢歌和眼泪。四周
依山而挂的条条田土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嘹亮蛙鸣。路边杂草丛中的小虫,唧唧唧
唧地唱着不眠的夜歌。
花冲身后母亲的坟头上,仿佛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个陪伴丈夫蒙受了一
辈子屈辱的女人,终于听到丈夫向他的后代掏出一颗赤色的红心。她九泉下有知,
灵魂一定可以安息了。
花冲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以前,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都是中国工农红军勇往直
前、战无不胜的故事。父亲的切身经历,让这不满二十岁的年青人,一夜之间超常
长大,深刻地理解了人类发展的艰难曲折。历史的风云,时代的变迁,在他空洞的
思想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你为啥不再去找红军呢?”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父亲不答,象黑夜一样沉默。
“你为啥不为自己申辩呢?”花冲的声音微微抖索。
过了好久,父亲的声音才响起来:
“有时候,是不允许一个人申辩的,你说清了自己,就证明了人家整个儿错了……”
父亲又沉默了一阵,“冲儿,今晚我告诉你这些真正的往事,不是要你象教书先生
一样出些愚蠢的问题来考我,我是要你明白一个理儿:我们披了一张人皮,就必然
经过九磨十难,不管我们到了哪架山哪条河,都要沉得住气。不然,就要栽岩,就
要翻船……”
父亲突然停住了。
花冲没有再追问。父亲不是人们鄙夷的叛徒,这是肯定的了。但花冲凭他聪明
而且早熟的大脑,在这一时刻,却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父亲。是的,父亲从杀了红军
张副营长到逃亡深山重新过上草民生活开始,就进入了堕落!在不该消隐逃避的青
春年龄,却过早地看透了人生,再没有进取的心思。
这才是业已苍老的父亲最大的悲剧啊!
然而,父亲对学习成绩最为优秀的花冲的挚爱,父亲深埋在眼神中的鹰隼般刺
人的光芒,让花冲有理由相信:父亲的心并没完全死去。在苍桑岁月的淘洗之下,
父亲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反省了,后悔了,想把自己少年的豪气,嫁接在儿子身上。
这层隐密的意思,父亲自然是无法表达清楚的。
花冲觉得坐在身旁的父亲多么可怜:他希望儿子去奋进,去拼博,去象一个真
正的男人一样踏山蹈水,冲波戏浪,却没有资格说出口来。是的,花天狗只把这持
久的愿望埋藏在三儿子的名字里面,“冲”,是他血脉的跳动,灵魂的不死。花冲
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加亲近父亲,更加尊敬父亲。
父亲是真实的!
远远近近的村舍里,传来了喔喔的鸡啼。
“回吧,冲儿。”父亲说。
花冲却没动,他还有疑问。
“爸,你还没讲赵叔叔呢,他怎么样了呢?你可以找他为你作证呀。”
“你赵叔叔……后来成了大首长,他,唉……”
花冲楞着,似乎要接近什么秘密了,他的心跳在加速,等待着父亲继续往下说。
但那次,父亲回避了这个话题。
花冲决定立刻请假回去看望父亲。
辅导员李老师对花冲一向友好,听花冲说明情况,很爽快就答应了。花冲又去
团委办公室向谢书记告假,并对自己离开的几天中,由谁来负责广播站工作,征求
书记的意见。
“下周的‘文学之窗’和‘社会广角’的稿子,”谢书记问,“你编出来没有?”
“还没有?”
“那抓紧把这两个栏目编好。这两个栏目,时效性不强,加上缺乏经验和水平,
交给新手就弄不伸展。至于‘校园新闻’,由责编和播音员处理就行了。”说完,
谢书记把广播站的备用钥匙交给花冲,让他安排人临时负责。
花冲用了三个小时,把书记交待的事情处理妥当,又把备用钥匙交给“校园新
闻”栏目的责编,并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嘱。然后,跑到页子寝室,将筹备了很久但
一直未办起来的“文学三叶窗”事宜托咐给他,匆匆忙忙地奔向重庆北站,踏上了
归程。
一路还算顺利,火车从重庆到达地区行署所在地达川市用了五个半小时,紧接
着搭上回宣汉县城的汽车。一出家乡汽车站,牛车是随时都有的,赶车的把式,大
多是当年川陕栈道上“背二哥”的后裔。放弃了父辈光滑沉实的青杠木背架,放弃
了铺满青苔的斜阳古道,换成了在大山里颇具现代化气息的牛车,车上装的,也不
再是父辈们背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