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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大致相似的故事,把我们一个又一个纯洁和朴素的兄长、导师沉入了深渊。
我在这个小平原上有幸搜集到几千年前秦王东巡及徐芾的故事——这故事是家喻户晓,
偌大个中国有谁不知道有个叫徐芾的人?有谁不知道他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
徐芾是个幸存者,他逃得太快了。
其实对待那些思想者,最好的办法是蹂躏。蹂躏从来就甚于杀戮,而且还有可能化腐朽
为神奇。
那些“雷同”的故事就是蹂躏的故事。
我在这个葡萄园里,享受着一段有别于过去的时光。我咀嚼着那些故事,梳理着来龙去
脉,只在默想中与一类人对视,感知着他们的目光。这目光穿射了遥远的时空,依然那么生
动和温暖!
……您出于对学生的关切,对我的未来一直担心: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张望着面前这个世界,常常发出与您类似的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我离开了,再一次离开、离开。人最终都得离开。但一个人却不能屈
服地撤离。我在一次次离开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些。
我不害怕什么,我只渴望有效地加入。我没有回避,我藐视汹涌的浊流。有时这种离去
是必须的。它恰恰源于一种渴望。我不能忍受,这种“不能”既使我陷入,又使我离开。
我判断着、回想着,寻找着我的来路。我在滔滔的时代合流之中不可能不葆有这种状
态。有时我像一个孤儿——一个时代的孤儿;有时又像一个扶老携幼的男人。我觉得早早地
衰老了,又奇怪地停留在童稚时期。我是谁?是什么?我在哪里?类似的迷茫偶尔笼罩我,
令我惧怕……所以我一开始,一直到今后,我的一生,都会专注于一个最普通最基本的问
题:
我的立场。在越来越多的人羞于谈论立场的时候,我却要在自己内心深处死死地咬住它
不放,一直到把它咬出血来。
我离开了这个平原近三十年了。这等于离开了母亲。失却了最可靠的保护,受伤流血。
我带着伤残归来,紧紧依偎。
失去得太久太久,母亲也在苍老。面对着衣衫褴褛的母亲,那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最后的和最早的依靠、爱和怜的源路,如今成了这样。谁忍心看一眼母亲苍凉炽热的目光?
我的平原啊,我挨上了你,我紧紧地依靠着你。可是我身上的血口尚未抚平,我又要为
您去重新迎接。母亲身边的危难叠成了山,这就是我的母亲啊!
我一大早起来就走向原野,想让脚板贴近昨日的青茅和葛藤。它们没有了,早在十年前
就枯萎了。现在更多的是荆棘,是吸饱了绿汁而变为金色的地衣。地衣嫩软的须丝让人想起
章鱼长了吸盘的长爪。它们把大地吸贫了,还要吸、吸,它们曾经怜惜过大地吗?
那潭碧绿清澈的水呢?那一丛连一丛的灌木呢?那呜呜鸣响的白杨林松林和青冈木啊,
已经被一处处起伏的沙丘链所埋葬。白如云朵的羊群没有了,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鹰。
麻雀倒还不少,可是更体面一点的鸟儿一只也不见了,如鹭鸟、大雁、花喜鹊、雄野
鸡……据说它们已为数极少且躲到更安全的地方。
如今持枪的人多了,他们向我的平原开枪了。他们都从外地涌入,一个个都有一张油渍
麻花的脸,看了让人恶心。本地土生土长的也有,不过大都不是良家子弟,而是自小染上恶
习、学外地人穿上小花袄的败家子。他们给野心勃勃的外地人领路,充当奸细,殷勤指点哪
里有水源、矿藏、果子、沃土,哪里有花姑娘。他们亲手把自己的姊妹献出,以领得一串沾
了油污的小钱。
为了把轿车、卡车开进美丽海滩最深处,他们修了一条条柏油路。这些路像黑色的脉
管,通过它们将全部宝藏都抽空了。他们什么都要,只要能换来钱就行。于是当地人惊讶地
发现:一卡车一卡车的沙子运走了,大海滩上到处留下一片片坑穴。大海涨潮时,这些坑穴
又给灌满了盐水,于是仅有的一些植物也死掉了。洁白的沙子是构成海滩最基本的东西,是
我们立足的根据。于是我们不难发现,有人存心要移动和毁坏我们的根本。
怎么办呢?
我终于发现自己无法撤离。我从学院到○三所、再到杂志社、平原……这原来都不是撤
离,而是转移。
一生都只能转移。这是我独特的命运。我守住自己的命运了。
我在午夜难以入眠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这片平原到底是谁的?法律上对此是怎样界说
的?又是谁制定了法律?好像有人指出这平原这广阔的海滩不是我们的——“我们”指大多
数人,即平常一群群在野地里奔忙、皮都晒焦了的那些人!——他们说它属于谁也没见过谁
也说不清模样的奇特怪物。它不是一个人、一个可以把握的具体之物,而像传说中的“黑
煞”“山麓”一样,远远地吓人。
看来在这片平原的真正归属解决之前,我们就不会得到安宁。
13
……您对我几年来的激烈言辞都原谅了。但从未真正赞同过。这既使我不安,又让我迷
惑。因为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简单明了。您一再强调的意思常常是:也许你说的都是真
的,都有道理,但仍然还是要学会宽容——再宽容一些吧!
您不断重复的这些归结性的话使我失望极了。我开始觉得有一种无法走近无法沟通的痛
苦。这一回它那么真实地告诉了我……
“宽容”——多少次听人这样说了呢?他们好心好意劝导我,让我领会和运用。据说号
召“宽容”的人一辈子都不会错,所有品行高贵的人都善于劝导别人“宽容”,讲“和为
贵”。但我逐一分析后发现,他们在劝说别人“宽容”时,从来没有涉及到信仰问题。也就
是说,在最需要表现出宽容精神的地方,他们是绝不谈论它的。
实际上他们悄悄地换掉了一个概念。他们在讲忍耐和妥协,甚至公然主张与污流汇合。
我有一种被侮辱被欺凌的感觉。因为在频频侵犯中我已遍体鳞伤血迹斑斑——也许这血
汁流了不止一人一代而是一家一族——有人却劝我承受、顺从,或直接跪下。这太不公平
了。
对于好人,您这样的长者或朋友,我才愿意指出这种不公。而对于另一类,我就要毫不
客气地指出他们的卑琐和虚伪。他们指责别人“不宽容”,自己却时刻准备加入丑恶势力。
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你如此地“不宽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几乎能听到他们唰
唰挽衣袖的声音。
在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儿媳跪着死去、在我可爱的导师吐血而去、在大山里孤单的地理教
师倒于雪地……这样的时刻,是谈“宽容”的时候吗?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词
儿。我怀疑他们在用这一独特的方式为自己不够磊落和体面的昨日辩解?
那些流血的时刻,言必称“宽容”的人又在哪里呢?
原来“宽容”是一个陷阱,你一不小心踏入了,就会被吞噬。
我绝不“宽容”。相反我要学习那位伟大的老人,“一个都不绕恕”!
不会仇恨的人怎么会“宽容”呢?宽容是指宽阔的心胸有巨大的容纳能力,而不是指其
他,特别不是指苟且的机巧。
那些言必称“宽容”的人还是先学会“仇恨”吧,仇恨罪恶,仇恨阴谋,仇恨对美的践
踏和蹂躏。仇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仇恨有多真切爱就有多真切。一个人只有深深地恨着那
些罪恶的渊薮,才会牢牢地、不知疲倦地牵挂那些大地上的劳动者。他们已被太阳炙烤着,
像茅草一样,数也数不清——记住了他们才算真正的宽容。
在这个时代,在人的一生,最为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是一个寻找和认识血缘的、令人惊心动魄的过程。它绝不是生而知之的,它的认识有
时需要付出半生或一生的血泪汗汁。每个人出生后都将跟从,都将被认领;如此他才不会背
叛,才会有个立场。
第三章
柏慧——
1
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变了其他人中的一个,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实际上一个人对
另一个人的影响力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努力地说服别人、引导他制
约他,使他符合自己的愿望。这是人的美德还是恶习?
我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我特别寄予希望的是两个人:
你与梅子。我这样做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能改变你们。我说过,面对着纤
弱的梅子,我有时忍不住想:她体内何以贮藏了那么多的执拗?
有人生来不理解一种事物,有时最终都不能理解。这期间他(她)无论做出多大的努
力,认识却没有多少增长。人好像一开始就被划分了和规定了。比如说梅子与鼓额,她们之
间的区别简直是与生俱来的。
梅子每一次来葡萄园,她们俩都会有惊愕的对视,让人在一边看了发笑。鼓额知道对方
并无恶意,但还是像看到了一头陌生的巨兽一样,一边看一边绕到响铃身后……我对梅子
说:“她见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额摘最好的葡萄给梅子吃;梅子指导她剪了一个时新的发型。但她们之间还是很少说
话。梅子背后说:
“这个不姑娘怪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鼓额一点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庄稼。你只要走遍了这儿的村
庄,就会发现她们个个都一样……
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她对那个鼓鼓沉沉的额头、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丝神秘。
“她就像个精灵,一个小精灵。
她不说话,可她什么都明白——她那个大脑瓜里装的事情多得吓人。我害怕不声不响走
来走去的人……”
那时鼓额还没遭到那次袭击,如果现在梅子这样说,我会特别受不了。但即便那时我也
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种刺痛般的难受。我忍着什么,替这个贫穷的孩子辩解,我告诉妻子:
“别这样说她,她是个淳朴到极点的好孩子。她生下来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吃的
也是一些粗糙的食物。她缺乏营养,所以没有长成高个子。那鼓鼓的额头可能是小时候缺乏
钙质造成的……她走路没有声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别胡说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谁对她都很好,怎么能害怕呢?”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有进一步解释:“不,对比起来,她比其他人还是胆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
要害怕——但我的确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为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吧,村头、民兵连长,
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们,她觉得要四处小心!还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泼不起
来……”
“我对她怎么了?”
“你对她没有像对待亲姊妹那样,这点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种人,这点她也感到了。”
“天哪,我对她多好!我甚至亲手为她剪发……她的头发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