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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在秋风中飘落(1-5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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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乎是跑着向那孔亮着灯火的窑洞走去。

    她猛地推开门,见老高正蹲在灶火圪劳里,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抱着兵兵,嘴里近乎
是央告着一些哄乖话。兵兵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连哭带叫:“我要妈妈!你把妈妈藏到哪
儿了?……卢若琴的出现,显然使得这父子俩都感到惊讶。兵兵马上不哭了,瞪着两只泪汪
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高广厚停止了拉风箱,问:“你中午刚回家去,怎么又回来了?”

    卢若琴惨淡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过去从老高的怀里接过兵兵,在他的沾满泪水的红脸蛋上亲了亲,然
后把他放在炕上。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挂包里,先拿出一些糕点和一包酥炸花生豆(兵兵最爱吃的)让他
吃,然后又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上紧发条,让汽车在炕上突突地跑起来。这些都是她在
县城里匆匆忙忙给兵兵买的。

    兵兵立刻又笑又叫地和汽车玩起来。

    高广厚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这些。他厚嘴唇颤动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半
天,他才又一次问:“你怎刚回去又返回来了?你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他工作又忙,还拉
扯着孩子,你应该好好帮助他一下。唉,天下难不过我和你哥这号人……”他沮丧地叹了一
口气。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卢若琴的眼睛。她低下头,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高广厚一下子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两只手互相搓着,说:“卢老师,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你哥家里
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他一边紧张地问着,一边用袖口揩着头上冒出的汗水。卢
若琴克制不住了,哭着说:“高老师,丽英要和我哥结婚……我……都觉得没脸见你
了……”

    高广厚一下子呆了。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两只眼睛像放大了瞳孔似的,看上去像个僵
立的死人。卢若琴一下伏在炕栏石上,哭得更厉害了。小兵兵却不管这些,在炕上拍着两只
小胖手,高兴地喊叫着:“嘟嘟嘟,汽车开过来了……”高广厚一屁股坐在灶火圪的那个树
根墩上,双手抱住脑袋,出气粗得像拉犁的牛一般。

    他听见卢若琴止不住的哭声,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沉重而缓慢地说:“小卢,你不
要哭了。我知道,你长一颗好心。我虽然是个没本事的人,但心眼还不是那么窄的。丽英既
然和我离了婚,她总要寻男人的。你哥哥我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只要丽英她跟着你哥
过得畅快,我……”他哽咽了一下,“我可以忘了,只要她还记着兵兵……”他哽咽得说不
下去了,只听见喉咙里“咯咯”地响着。

    卢若琴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望着这个结实得像庄稼人一样的男人,说:“高老师,
你相信我,我以后在各方面都一定尽力帮助你……”她回过头来,看见兵兵不知什么时候已
经睡着了,两只小胖手还抱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她用手绢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泪痕,走过去拉了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高广厚两只粗大的手在自己的胸膊上揉了揉,然后重新又坐在了灶火圪里,说:“让我
做饭,你可能也没吃饭哩!……””卢若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我来和面,我那边
还有些酱肉,我去拿……”炭火在炉灶里燃起来了,乒乒乓乓的风箱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听起
来格外响亮……


第二章

    对于高广厚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开始了。

    实际上,在他三十三岁的生命历程中,欢乐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少。他刚降生到这个世
界,父亲就瘫痪在炕上不能动了。

    一家三口人的光景只靠母亲的两只手在土地上刨挖来维持。要不是新社会有政府救济,
他们恐怕很难活下去。

    他是听着父亲不断的呻吟和看着母亲不断的流泪而长大的。抑郁的性格和忍痛的品质从
那时候就形成了。

    在一个农家户里,一家人最重要的支撑是父亲。因为要在土地上生活,就得靠勇人的力
气。

    可是他们家失去了这个支撑。那个不能尽自己责任的男人看见他们娘儿俩受可怜,急得
在炕上捶胸嚎啕,或者歇斯底里地发作,多少次想法子寻死。母亲跪在父亲面前,央告他千
万不能寻短见;要他眼看着他们的广厚长大成人。

    他就在这样的家境中一天天长大了。

    刚强的母亲不让他劳动,发誓要供他上学,叫他成为高家祖宗几代第一个先生。几乎一
直在饥饿的情况下,他用最勤奋的劲头读书,在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了。为了早一点参加工
作,养活父母,他不上高中,报考了中专,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空机械学校录取。他把录取
通知书拿回家后,不识字的父亲把这张亲爱的小纸片,举到灯下,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家三
口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巴。十几年不能下炕的父亲几乎高兴得要站起来了。

    可是,命运最爱捉弄不幸的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不算了。录取通知书成
了一钱不值的废纸。

    学校乱了。社会乱了。武斗的枪炮声把城市和乡村都变成了恐怖的战场。他只好垂头丧
气回了家。他胆小,没勇气去参加你死我活的斗争。他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过。不论怎样
说,他终于长大了。他可以在土地上开始用力气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父母亲都已经年迈
了,可怜的母亲在土地上挣扎不动了。

    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他是一个孝子,借了一河滩帐债,按乡俗隆重地举行了葬礼。
他再不让母亲去下地。他像一个成熟的庄稼人那样,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

    像牛一样,一干就是十来年,几乎本村的人都忘了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直到他的一个
同学在公社当了副主任,才发现他还在农村。念老同学之情,把他推荐到了地区师范学校。
在地区师范,他立刻成为他那一级学得最好的学生。毕业时,学校要他留校教书。但他拒绝
了,他要回来孝敬母亲。

    就这样,他来到离家只有十来里路的高庙小学当了教师。他爱这个事业,他爱他的学生
娃们;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想把这些农村娃娃都培养成优秀的人。

    婚姻在二十七岁时才被提到日程上。不是他要做“晚婚模范”,而是他在这方面有自卑
感,由于他的寒酸,由于他的郁闷的性格,没有多少女孩子垂青他。他也曾暗暗爱过一两个
姑娘。但他知道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云雾中的仙女,可想而不可及。直到那年秋天,别人把
丽英介绍给他,他才第一次和女人谈恋爱。丽英的漂亮在他看来简直是仙女下了凡;她的光
彩晃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听人
说,丽英原来想找个体面的“公家人”,但她没工作,又是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最后
只好“屈驾”了,看上了他这个“不太体面”的公家人。

    高广厚尽管知道是这样,但他在内心里发疯似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婚后的生活中,尽
管在一般人看来,那个女人给他的温暖太少了,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不管怎样,他已经有了
妻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妻子啊!

    尤其是生下兵兵后,他觉得他幸福极了。他不仅有了妻子,而且有了儿子,而且是一个
多么漂亮的儿子啊!

    平时丽英怎样对他不好,他都在心里热烈地爱着她。她就是他的天——不管是刮黄风还
是下冰雹,他都愿意生活在这天下!就说现在吧,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将要跟另一个男
人去了,他仍然在内心里对她保持着一种痛苦的恋情,他恨她,又不忍恨下去——这实在没
有办法。人们啊,不要责怪他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看起来近似于
没出息的东西。也许这不应该说成是高广厚的缺点,而恰恰说明这个人有一颗多么赤诚的
心!

    正因为如此,高广厚此刻的痛苦是剧烈的。只不过他是一个性格内涵很深的人,把所有
的苦水都咽在肚子里,尽量不让翻腾出来。丽英给他精神上留下了巨大的空虚。他已经习惯
于她的骂骂咧咧;习惯于在她制造的那种紧张空气中生活。

    现在这一切嗄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可以忍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但他受不了兵兵失去母亲的痛苦。可怜
的孩子,他太小了!他又太敏感了!他那可爱的大眼睛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世界有某种不幸降
临在他的头上。她在有个卢若琴!她像数九寒天的火炉子给父子俩带来了一些温暖。他觉得
她就像宗教神话中上帝所派来的天使。高广厚一想起卢若琴对待他父子俩的好心,就想哭鼻
子。这个操着外路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

    生活往往是不平衡的,它常常让人丧失一些最宝贵的支撑。但生活又往往是平衡的——
当人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后,说不定又有新的东西从另外的地方给予弥补。8卢若琴不幸,高
广厚不幸,实际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岁,这是一个最需要母亲爱抚的年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谁的爱也代替不了母爱。

    从这一点来说,丽英是有罪过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无所顾忌,但她对孩子的这种
狠心态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来越明白,他的妈妈再也不来爱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了。他整天问高广厚要妈妈,似乎妈妈被爸爸藏到什么地
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广厚的头发;恨得用两排白白的小牙齿咬高广厚的手,像小狗一样
呜呜直叫。高广厚只好哭丧着脸乖哄他,说妈妈晚上就回来呀。

    开始的时候,孩子相信这是真的。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小东西就静悄悄地站在学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张
望,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彻底绝望了,就“哇”的一声哭了。

    高广厚往往这时正在窑里做饭,听见孩子的哭声,赶忙掂着两只面手跑出来,把儿子抱
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说了多少遍的老话乖哄他。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孩子发现父亲是个骗
子。他哭得更伤心了。高广厚满头热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使儿子平静下来。他看见可
怜的儿子伤心的啼哭,心像刀扎一般难受。这样的时候,他就立刻变成了一个神经病人,用
手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拧自己脸上的肉,龇牙咧嘴,发出一些古怪的、痛苦的呻吟。兵兵看
见他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魔鬼一样,顾不得哭了,瞪起慌的眼睛,恐怖地大声嘶叫起来。

    高广厚一看他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浑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强迫自己破涕为笑,赶忙
爬在地上,“汪汪汪”地学狗叫唤;挺起肚子学猪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脸,即刻就把自己完
全变成了一个小丑。但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来,他反而吓得没命地嚎叫起来。高广厚只
好破门而出,去向卢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闹出病来。他来到卢若琴门上,用袖口揩掉脸
上的汗水,像一个叫花子一样,难为情地轻轻叫道:“卢老师,打扰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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