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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她希望老高能吃她的几块点心先填填肚子。可怜的人!他大概已经十来个小时没吃一口
东西了吧?她知道自尊的老高是不会在学生家里吃饭的。兵兵真是个乖孩子,他把点心硬往
高广厚手里塞,小嘴伶俐地喊叫说:“姑姑的点心,咱们两个吃!”
高广厚这时便停止了拉风箱,在兵兵的红脸蛋上亲一口,咧嘴一笑,说:“谢谢你姑姑
了没有?啊!爸爸不饿,你和妈妈吃。”他接着便会讨好好瞥一眼躺在炕上看小说的丽英。
丽英对于丈夫这近似下贱的温存不悄一顾,甚至厌烦地翻过身,把她那漂亮的后脑勺对
着灶火圪。
卢若琴这时就忍不住鼻子一酸,低头匆匆地走出了这个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窑洞。
3又是一个雨夜。卢若琴躺在土炕上睡不着。哥哥以前还说这山区的主要特点是干旱,雨比
油还金贵呢,可这讨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三天还没个停的意思。
雨夜是这么宁静,静得叫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这么骚乱,乱得叫人有点心神不
安。
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闭住眼,设法想别的事:烫热的阳光,缤纷的花朵,湖绿的草
坪;大道上扬起的黄尘,满脸淌汗的马车夫,金黄的干草堆,蓝天上掠过的灰白的鸽群……
她想用幻觉使自己的耳朵丧失功能,不要再听窗外秋雨拍打大地的声音,好让自己迷糊着进
入梦乡。
但不能。耳朵在淘气地逗弄着她,偏偏把她的神经拉回来,让她专心谛听外面雨点的各
种奇妙的声音。雨点的声音像一个有诱惑力的魔鬼发出的声响,紧紧地抓住她的听觉和注意
力不放。她索性以毒攻毒,干脆用欣赏的态度来感受她所讨厌的风雨声。她把它想象成那些
迷人的小夜曲,或者庞大的层次复杂的交响乐,企图在这种“陶醉”中入睡。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睡不着。
“唉,这也许不能怪雨……”她想。
她从小土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炕头上的煤油灯,拿起一本高中化学课本。她什么也
没看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该死的耳朵!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扑哒扑哒
的脚步声。
他!他回来了!隔壁传来了敲门声。是他。老高。又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后,是长长的
寂静。
卢若琴静静地听着。她焦灼地等待着那“吱呀”的一声。
这声音终于没有传来。卢若琴听见的只是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又一阵
敲门声。仍然是长长的寂静。该死的女人!她在装死!唉,可怜的老高奔波一天给娃娃们上
课,现在一定浑身透湿,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门外而进不了家。卢若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
人会狠心到这种地步。她听人说过,丽英原来是对丈夫有点不满意,但一般说来还能过得
去。鬼知道她为了什么,最近对老高越来越不像话了。丽英她逞什么能哩?除过脸蛋子好看
外,再还有什么值得逞能的资本呢?“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那个饥寒交迫的人这次稍
微用了点劲——大概是用拳头在往门板上捣。
“哪个龟孙子?”丽英在窑里出口了。
“开开……门……”他牙关子一定在下下磕着。
“你还知道回来哩”“开……门!”“我头疼!下不了炕!”
“好你哩……开门……我的脚……碰烂了……”
卢若琴一直紧张地坐在炕上听旁边的动静。当她听见高广厚刚才那句悲哀的话,心头忍
不住打了个冷战。
门终于还是没有开。听见外面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犁地的牛被打了一鞭所发出的那种
声音。然后就响起了那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每一脚都好像是从卢若琴的心上踩过去。他大概
离开了自己的门前。脚步声没有了。可怜的人!在这黑洞洞的雨夜里,你到哪里去安身呢?
卢若琴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种正义感像潮水一般在她胸脯里升腾起来。对丽英的愤怒和对老
高的同情,使她鼻子口里热气直冒。她什么也不顾忌了,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跳下炕,从枕
头边摸出手电筒,风风火火打开了门,来到了院子里。
冷风冷雨扑面打来,她浑身一阵哆嗦。
外面漆黑一片。她用手电筒从院子里依次照过去。
看见了。可怜的人,他正抱住头蹲在院畔的那棵老槐树下,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
样,任凭赁风雨吹打着。
手电的光亮使他惊骇地回过头来。
她走到他跟前,说:“到我窑里先暖和一下,外面雨这么大……”他犹豫了一会,就困
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进了窑。灯光立刻照出一张苍白的脸。他难为情
地看了一眼卢若琴,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粗造的手有点局促的互相搓
着。卢若琴用很快的速度给他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又取出一包蛋
糕,一起给他放在面前,说,“你先吃一点……”
高广厚看看这些食品,微微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痛苦的感激。他很快低
下头,两口一块蛋糕;拼命吹烫热的麦乳精,嘴唇在玻璃杯的边上飞快地转动着。
卢若琴乘机迅速地在他脚上瞥了一眼,发现伤在左脚上,血把袜子都染红了。她过去从
抽屉里拿出纱布和一些白色的药粉,又打了一盆热水,说:“你一会儿包扎一下,小心感染
了。怎碰破的?”
高广厚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说:你怎知道我的脚破了?“摔了一跤。”他只
简单地说。
他吃完后,看看地上的那盆热水,又看看自己的脏脚,难为情地说:“不洗了。”他脱
下鞋袜,马马虎虎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卢若琴问他。
“舍科村六娃发高烧,他爸外出做木活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回
药。”
卢若琴又要给他冲麦乳精,他摆摆手拒绝了,并且很快站起来,准备起身。“让我给你
叫门去!”她突然勇敢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说:“不要。我带着小刀,可以把门栓拨
开……”
他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和善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比语言更深沉的一种感激。4最糟
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刘丽英闹着要和高广厚离婚。
卢若琴没想到,平时看来窝窝囊囊的老高竟然果断地同意了。法律机关先是照例做了一
番规劝双方和解的工作。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双方都同意,所以离婚手续办得很顺
利。一张纸片宣告了一个家庭的解体。慷慨的刘丽英竟然什么也没要,连同她的命根子兵兵
一起留给了她原来的男人。
她一个人毅然地回到山背后娘家的村里去了。
高广厚离完婚回到学样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一样——永远是那副愁眉苦脸。只是在傍
晚,兵兵哭喊着要妈妈时,这个男人的眼里才涌满了泪水。
卢若琴看见这悲惨的一幕,关住自己的门在炕上哭了一个下午。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
看一次看到,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她现在主要可怜兵兵。她知道失去母亲是
什么滋味。但是,兵兵的母亲并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还活着。生活啊,你
竟然有着比死亡还要不幸的大悲大痛!第二天早晨,高广厚对卢若琴说,他要把兵兵先送回
到他母亲那里,大约两天以后才能回来。他让卢若琴先照料一下学生娃娃们。他甚至抱歉地
对她说:“你得辛苦几天……”
卢若琴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里难过极了。
她让他放心去,说学样的事她一定会照料好的。
父子俩走的时候,卢若琴帮助他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她把她的全部吃的点心都拿了出
来,给兵兵包在包袱里,并且把她心爱的那条红纱巾给孩子围在脖子里。
高广厚一条胳膊拎着那个精布包袱,一条胳膊抱着孩子起身了。她亲了兵兵的脸蛋。兵
兵也亲了她的脸蛋。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给他带来了多大
的不幸,还笑哈哈地说:“卢姑姑,爸爸带我找妈妈去!”
他们走了,踏着那条泥泞的简易公路走了。卢若琴站在学校院子的边畔上,用泪水模糊
了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突然隐约地感到:对这不幸的父子俩,她
将要负起某种责任来。是的,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就会唤起一种
责任感来。
她当天就在高庙村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帮助她把高老师的宿舍收拾了一番。打扫
了地上的灰尘,用白麻纸裱糊了窗户,把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还拆了她心爱的一本《人民
画报》,把墙壁贴得五颜六色。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不幸的高老师回来的时候,在他那
孔晦暗的窑洞里,多少能添上一点另外的什么。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高筒雨鞋,把教科书
用塑料纸包好,挟在胳肢窝里,撑着那把从老家带来的湖蓝色的自动伞,到舍科村给学生上
课去了。她临走时嘱咐高庙的学生:她下午回来再给他们上课。中午,当卢若琴拖着两条泥
腿回到学校的时候,惊讶地看见高广厚和兵兵在学校院子的水洼里玩纸船。她一下难受而兴
奋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兵兵,在他的红脸蛋上拼命地亲吻起来。她问高广厚:“你们怎又
回来了?”
“半路上,兵兵哭着不走了,硬要回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唉,这可怎办呀?
“你别熬煎!”卢若琴不假思考地说:“晚上让兵兵跟我睡!白天你上课时,先叫高年
级几个女生看着,罢了再给她们补课。”“那怎行呢!”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能连累
学生……”卢若琴看了看他那张粗糙而憔翠的脸,不言语了。
“哎呀,是你帮我收拾的房子吧?兵兵高兴得在窑里又跳又叫!”他感激地说。卢若琴
微微一笑,拉起兵兵的手,说:“我帮你们做点饭吧,兵兵一定饿了……”密布的乌云终于
在秋风中溃散了。连绵的阴雨停了;久已不见的太阳亲切地在蓝天上露出了笑脸,把那籼烂
的阳光洒在泥泞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峦,蒸腾起一片蔚蓝色的雾霭。鸟群舒展开翅膀,在秋
天的田野上欢悦地飞翔着。庄稼地里,竖起了一些丑陋不堪的“稻草人”,在秋风中摇摇晃
晃,吓唬那些贪嘴的麻雀。不论怎样,生活的节奏永远不会中断。地里的庄稼在成熟,学生
娃的课本又翻过了几页;高广厚依然是满身的粉笔末,站在石头块垒起的讲台上,像往常一
样,抑扬顿挫地领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念课文;卢若琴用她唱歌般的音调,给那些吸着鼻涕的
猴娃娃教拼音。
有时候,在这些声音中,院子里突然传来兵兵尖锐的哭喊声——大概是摔跤了。高广厚
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那神态就像一个艺术家沉醉在他的创造中。其
实他听见了那尖锐的哭喊声。但他忍着。在忍受痛苦方面,生活已经把他磨练得够强大了。
或者说,生活已经使他对痛苦有点麻木了。
但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