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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到了火车站,火车却晚点了,还要二十多分钟才到。
龙福海说:“这样正好,可以多等等。”他走出汽车,来到站台上。车站站长立刻上来劝他:“龙书记,外面冷,您还是去贵宾候车室。”龙福海摇摇头。听说车要停到第三站台,那里露天,龙福海说:“也好,可以好好观着雪等老部长。”
他就把自己暴露在霏霏小雪里了。
站长为难地看看马立凤。马立凤说:“龙书记等老部长心切,是他的老上级。”站长找来一把伞,举到龙福海头顶为他遮雪。龙福海火了:“我不要,知道不知道?”马立凤立刻摆手:“龙书记喜欢在雪里站一站,你们别打扰他。”
龙福海小心地看了看肩头落下的一层薄雪,继续在站台等候。
火车到了,老部长走下车时,迎接他的龙福海衣帽上披的雪已经有一定厚度了。马立凤在一旁介绍:“龙书记在站台上等您半个多小时了。”老部长姓曹,瘦削矍铄,说:“你看你没必要站在站台上啊,在候车室等就可以了,看你手都冻得冰凉。”龙福海双手紧握老部长:“等您和等别人不一样。”老部长显然大为感动:“我一个退了休的老家伙,不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是万全之策了。这样惊动你们,实在不好。”
龙福海一群人几辆车浩浩荡荡地接着曹部长来到天州宾馆。
马立凤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曹部长住的是宾馆最豪华的套间。一进门,马立凤就特别说明:“这套房间最安静,龙书记知道您喜静怕吵。”曹部长连连点头。马立凤又指着窗外说:“这两天院子里有些维修工程,龙书记也让停了,怕吵您。”
曹部长鹤发童颜满脸生辉,指着龙福海说:“太过分。”
龙福海受到这样的嗔责,大脸盘笑得像一坛暖热的黄酒。他一边坐下,一边指着大茶几上堆满的各种水果、香烟说道:“您是不抽烟的,这为您万一接待个客人,没给您撤。”又说:“您先洗涮一下,休息休息。晚上我和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全体人马陪您一起吃饭。”曹部长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又不是在职检查工作,一个老百姓故地重游,你有时间,你来陪陪就行了。”龙福海照直说自己的话:“人是全的,饭是简单的,不搞太多的山珍海味。有您喜欢吃的天州荞麦灌肠,天州五香牛肉,还有您晚饭离不了的小米稀饭,各色天州小咸菜。小米稀饭是您最喜欢的长火温炖出来的,里面有天州红枣。您胃寒,不知道好点不?”
曹部长仰在沙发上,拍了拍龙福海的手,笑着说:“龙福海,你到底是不一样埃”龙福海对着一客厅人说:“曹部长是咱们天州的老专员了。那时天州还是地区,没改市,我不过是机械厂的车间副主任,全凭曹部长把我一点点提拔起来。要不,没有我龙福海的今天。”马立凤在一旁添话:“龙书记经常这样讲到曹部长。”曹部长连连摆手:“不值一提。现在人们都向前看,不向后看。”龙福海自然品出已经退休多年的老部长话中的感慨。他今天这样热接热待曹部长,一定很暖人心。知恩必报。他绝不说在嘴上,而做在实际中。知恩必报,其实是联络上级、开发人事资源的重要手段。眼浅的人才见谁上台巴结谁。龙福海对退了休的老上级热乎到家,就是他要的一个说法。还有一层旁人不知道的,曹部长的几个儿女都在中央机关工作,有一个还在组织部。
这都是难免可借用的人事资源。
龙福海这两年学会用“资源”这个词来编织自己的思想了。现在搞经济都谈资源。他触类旁通,搞政治也要凭借资源。人事资源最重要。人事资源中,上层人事资源最重要。人事资源又可分为感情资源,关系资源,信息资源。各位首长的家庭社会背景就属于信息资源。他知道曹部长几个儿女在中央哪些部门工作,别人不知道,他就多一分主动。首长的好恶,也属宝贵的信息资源。他知道曹部长不抽烟,少喝酒,喜素厌荤,喜静厌闹,还知道他爱听天州梆子地方戏,喜欢书法字帖,他就能把他安排舒服。而且,能记得领导的习惯,就显出了对领导的感恩戴德,念念不忘。
龙福海其实有自己的“资源手册”。那是几个平常的软皮笔记本,里边密密麻麻记满了只有他看得明白的内容。一本专记天州内的人事。一本专记省里的。还有一本专记中央的。还有两本是综合的。有关曹部长的人事资料,他早就记在一个旧本上了。一个绿豆大小的“曹”字,就代表姓名。有关文字中就包括“胃寒、喜红枣”这样的细节。最新添的人物资料是罗成。一个“罗”字下面又有了密密麻麻两整页。里边记有罗成的简历,罗成得罪过谁,谁反对罗成,当然也包括“丧妻多年,独女十四”这样的文字。
这些资源手册他锁在抽屉里,老婆不知道,儿子不知道,马立凤也不知道。
他粗门大嗓说笑不断,表演粗线条,没人知道他会这样算细帐。他把自己的资源手册叫做“小九九”,常常记完后一锁抽屉,得意洋洋地一抹那张比旁人都大一半的粗脸,笑呵呵地唱一句戏文:“竟没人知你这大汉龙福海,还有这样一本小九九。”
小九九里的一行字,有时可以解决一个大问题。
有人进来对马立凤耳语几句,马立凤跟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立凤回来,对龙福海请示道:“罗成已经到了。”龙福海问:“不是五点一起见面吗?”马立凤说:“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了。”龙福海说:“让他们再等等,我和曹部长说几句话。”曹部长问:“哪个罗成?”龙福海说:“咱们省还有哪个罗成?要调到天州当市长,今天到。”曹部长说:“噢,年轻人很有些标新立异。”
龙福海已经把一屋子陪同打发走了,这时说两句单独话:“是夏光远当省委书记后,把他安排来天州的。”他在试探曹部长对夏光远、对罗成的态度。
曹部长只是手指敲着沙发扶手,说了声“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马立凤再次推门进来,对龙福海说:“你还是先去吧,再迟了不好。”龙福海这才起身,握着曹部长的手说:“您先休息,晚上一起吃饭。吃完饭,请您看天州梆子。”
五叶眉一路上坐在罗成身旁,一直有点兴奋。
她根本不审视自己为何兴奋,只把兴奋变为一连串有些挑战的话题。
她先是回答了罗成的问题。罗成问她:“和夏飞早认识?”她说早认识。因为夏光远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学读经济系时,曾是她父亲的学生。罗成问到她父亲是谁?她如实说了:“叶栋楠。”罗成惊讶这位知名的经济学老教授竟有这么个小女儿。她便说,她父亲快五十岁时,才有她这个老末。她也是在北京大学读了经济系。问到为什么没留北京?她说,因为省报到北京招聘,她又想到外地闯一闯,就来了。
聊着聊着,她带刺的话题就出来了。她说:“栓柱一家人也太轴,受欺负可以上访告状,犯不着这样亏本投入。告得赢就告,告不赢缓缓。他们这么做,虽然令人同情,但也过于非理性。”罗成说:“山沟里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官司怎么打?冤怎么伸?各级衙门大门朝哪儿开?衙门里是什么名堂?”叶眉说:“那他们上下告了七八回,也该知道告不成,就该算了。何必搞得家破人残呢。这都是非理性,不算帐。”罗成说:“什么叫理性?你的意思是,栓柱爹妈告状告不赢就算了,先把孩子供养上学,慢慢再发财致富,对吧?但是我问你,如果十个人站在你面前,一人往你脸上唾一口,然后一人给你一万元,你干吗?”叶眉说:“我不干。”罗成说:“几秒钟的尊严卖十万块,你都不干,你理性吗?你十万块可以出国留学,可以投资开公司,然后换来无限成功。但你不这样算帐。”叶眉又说:“可以不让侵占栓柱家宅基地的邻居拆楼房,让他们赔更多的钱,帮栓柱家建新院盖新房,这样在资源利用上更合理。盖的房子拆掉总是浪费。”罗成说:“只有拆了,才能让老百姓觉得这个天下有法有理,政府才有品牌。政府的品牌是发展经济的重要资源。”
叶眉看到这个虎着黑脸、让人有些畏惧的铁腕人物认真地和她辩论起来,心中稍有些得意。好像小女孩的调皮游戏把大人蒙得上当一样。
当一路小雪快到天州市区时,她已经成了和罗成平等对话的老熟人了。
她毫不客气地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你来了,就能改变天州穷困落后的面貌?”罗成看到叶眉脸上掩藏着一股并不认真的笑意,一下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讲得太多了。他一指车窗外问:“是不是要进市区了?”
洪平安立刻从司机旁转过头来,开始对罗成介绍起两边情况。
罗成隔着小雪看起天州市区来。
天州他过去来过,这次感觉自然全不一样了。
这是个六十来万人的中小型城市,辖着周围二十个区县,共五百万人口。大半天来穿山越岭,现在是进入它的中心了。中国中小城市的平均繁华程度,或者还略低一些。英雄路,八一路,人民路,解放广场,听着洪平安的介绍,开过一条条街道。罗成说:“街道太脏。”洪平安说:“小雪一化,尤其脏。”一辆垃圾车从街道上驰过,车厢没有遮盖封闭,车上的塑料袋、纸片一路飞下来。罗成皱了眉,对洪平安说:“这辆垃圾车尾数是048,你们去查一下。”
又闻到一片恶臭,罗成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平安说:“是条污水河,还没治理好。”罗成说:“下车看看。”停车,看见一条干枯见底的黑河。罗成问:“治理了多长时间?”洪平安回答:“两年。”罗成问:“为什么还没治理好?”洪平安说:“资金问题。”罗成问:“这样的污水河还有几条,总长多少?”洪平安说,还有两三条,总长他可以去查问一下。
罗成又问:“城市吃水如何?”洪平安回答:“吃自来水。”罗成问:“水质有问题吗?”洪平安说:“三分之二的饮用水没问题,三分之一受污染。”罗成问:“这三分之一计划什么时候解决?”洪平安说:“两年内。”罗成问:“市委市政府吃水不在这三分之一内吧?”洪平安说:“是。”罗成说:“所以还不着急。”
污水河旁有一片房屋,灯笼彩带,显得很旺盛。房前停满了汽车。
罗成问:“那一片是什么?”洪平安说:“是歌厅。”罗成说:“大白天人气就这么旺,歌舞厅不都是夜晚营业吗?”洪平安说:“今天是正月初五,来玩的人多。”罗成说:“是红灯区吧?”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您过去看看吗?”
罗成挥了一下手:“今天先不看了。”
车开了,罗成虎起黑脸又进入他的角色了。他无暇顾及身边的女记者叶眉。
洪平安指着街道左边说:“市委市政府大院到了。”
罗成却发现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