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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眉说:“你这话是不是让我传给罗市长听啊?”
孔亮说:“我今天基本上是对你实话实说,希望能够以心换心。我从心里边对罗市长又敬又畏。他和龙书记现在明显地不对付,干脆站在一边的干部,也就好办。像我,还真是不愿意随随便便往哪边站。我大学毕业时,罗市长正当县委书记,他那时的干法我就很佩服。我一直想,有一天能当个县委书记,按照自己的想法干点漂亮活儿出来。现在我刚干开,不愿意在上层斗争中当牺牲品。一下子把十年八年赔进去,这一辈子就完了。”
叶眉看着孔亮,一句话到位:“你是不是想让我为你疏通疏通?”
孔亮说:“有这个意思。罗市长一到天州,我心头就笼罩一片阴影。我是靠着龙书记上来的,可我不能靠他一辈子。我也想靠罗市长支持,我也不会靠他一辈子。我主要还是靠自己干。”
前方到了西关县的广昌焦铁厂。四面环山的一块平川上,远近几座炼铁炉、炼焦炉、发电厂,冒着一片淡淡的白烟。孔亮对叶眉说:“在这儿咱们肯定就碰上罗市长了。他比咱们看得细,咱们踏着他的足迹就追上他了。”又以诚卖诚地说:“说真话,我一想要见到他,心里就有三分畏怵。”叶眉问:“为什么?”孔亮半开玩笑地说:“可能小时候被我爸打怕了,一看我爸虎起脸就害怕。”
罗成果然在这里,他正站在半山腰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俯瞰广昌村全貌,视野中既有炼铁厂,也有村舍、田地、果园。村干部们围在他身边介绍,记者也跟在身后。
孔亮匆忙走上去,向罗成伸出双手。
罗成脸上没有一丝亲热,随便握了一下,就说:“既然你们县委书记也来了,咱们就一起研究一下问题。”
五罗成不喜欢孔亮。为什么,他没多想。他现在着眼天州这局棋的博弈,不考虑个人好恶,凭种种理来处分事情。抓住松螺丝就紧,用得着劲儿的地方就绝不放手。他在紧,对手也在紧。看谁紧得更有力。他不草木皆兵,但有足够的警觉。疏忽了,就危机四伏。警觉了,就变陷井为突破口。来天州两个多月,情况早摸了几遍。
龙福海几年来拨拉过的人头,他也都摸了八九不离十。
这个孔亮说能干算能干,活儿做得几分像样;说乖巧又乖巧,察风观向超人一等。
罗成今天来西关县,一子落到了龙福海的咽喉旁。
西关县是龙福海的老家。县委书记这个人头,龙福海多少年前当市长时就左右拨拉,当了市委书记后,更拨拉出孔亮这个得意门生。罗成知道,他在西关县的一举一动,当天就会有人报到龙福海耳朵里。莫名其妙想到捅马蜂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智取威虎山这些不伦不类的说法。一听说罗成要和县委书记村干部们研究问题,王庆领着记者问:“我们可以在现场吗?”罗成说:“不回避你们。要的就是解决一点,带动全面。”
村长老一些,平头有些花白。副村长年轻健壮,一脸富态。两个人近二十年来,从最初拿出自己的万把块钱白手起家,最后为村里建下了一大片产业。罗成对孔亮说:“现在广昌焦铁厂年交税四千万,成为西关县一多半的税收来源,这是你们西关县经济发展的龙头。但是,龙头的发展现在面对难题,你这县委书记知道吗?”
孔亮说:“大概都知道。”
村长副村长也在一旁说:“孔书记经常来这儿蹲点。”
罗成说:“那你说说第一个难题是什么?”孔亮说:“产权不明晰。广昌村的焦铁厂,形式上还是集体所有制。其实,这里的产权关系很模糊,有些是集体的,有些完全是个人的投入,有些还是外面引进来的资源。产权不明晰,他们不能放手干。最好是能改造成股份制。”罗成说:“我刚才和他们商谈了,如果改成股份制,他们保证年上交税收可以以一千万递增。这件事既然你早有先见之明,为什么没做呢?”孔亮说:“市里没有人敢支持我,我也不敢承担责任,改变体制风险很大。”罗成问:“改了以后,这儿的老百姓会不会更富?”孔亮说会。罗成说:“国家税收会不会更多?”孔亮说会。罗成说:“方方面面都获利的事情,为什么没人敢负责?”孔亮不做解释地一笑。
罗成说:“这件事就定了。你来,和村干部们研究出改造股份制的方案,先让村民全体大会通过,然后报上来,我来批。出了事,我承担责任。”
孔亮说:“那我们很快就能做出来,过去已经做过几个方案。”
罗成问:“第二个难题呢?”孔亮说:“广昌村富了,周围几个村眼红,经常发生矛盾冲突。断水渠、断路、哄抢水泥钢材的事都发生过。”罗成问:“这你们如何帮助解决的?”孔亮说:“做过不少工作,都不理想。”罗成问:“有没有高瞻远瞩的好方法?”孔亮说:“有一个方案,就是干脆把广昌村周围四个村与广昌村一起划成一个经济科技开发区,这样,周围四个村会跟着广昌村共同富裕起来。广昌村的经济发展也有了更大的空间,土地、劳力、水、交通方方面面。”罗成指着村长副村长说:“我听他们说,你和他们商量过这个方案,他们也接受,为什么没办?”孔亮说:“我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这件事。您支持,我才敢干。”罗成问:“你没有向龙书记汇报吗?”
孔亮说:“都还没来得及。”
罗成说:“好事不及时报,你的心思用在哪里?”
孔亮笑笑不解释:“这里有难点。如果焦铁厂改造成股份制,村长、副村长肯定就会成为董事长、副董事长,政企分开,他们就不便于再当村长副村长。几个村一联合,搞成开发小区,他们也不便于当区长副区长。结果,他们不好统一调配资源,又会扯起新的皮来。”罗成说:“乡是政府最基层,村谈不上政企分家。分也好不分也好,都按经济发展来做。改成股份制,他们当了董事长副董事长,老百姓还选他们当村长副村长,可以接着干。成立了村级别的经济开发区,几个村村民欢迎,他们还可以当小区的区长副区长。”孔亮说:“那我估计这五个村的村民都会选他们二位,这样明显能富起来。”罗成问:“你们二位怎么样?”村长副村长说:“那我们就拼命干。”
罗成一指背后高山说:“传说后羿射日,就在这山上是不是?”众人说是。罗成挥手说:“上去看看。”
叶眉上了罗成的车,说要和罗市长说几句话。
一路上山,叶眉将孔亮讲的一些话转告了罗成。她对罗成说:“他说你一来天州,他心头就笼罩一片阴影。”罗成一听就有些火:“他让你来疏通关系?”叶眉说:“应该说是沟通吧。”罗成说:“他为什么不自己说?”叶眉说:“他怕你呗。”罗成说:“心里没鬼的人不需要怕我。”又说:“你怎么也来西关县?”叶眉说:“有你市长打前站,我为什么不来?”罗成耸肩哼地笑了一下。叶眉说:“让你笑还真难,大概回到家里,当你女儿面才成笑面虎。”
下了车,又爬了一阵,才到山顶。
罗成眺望了一下四面群山,仰天做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姿势。
他说:“传说天空中出现了九个太阳,晒得大地一片干焦。后羿就在这儿弯弓射箭,把八个太阳一个一个射了下来,剩下一个照光明。你们知道这个传说什么含义吗?这是天州古来老百姓传说中的抗旱英雄。暴日一晒,赤地百里,老百姓难活呀。”他又指了远处一座高山:“传说女娲补天就在那儿,是不是?”众人又说是。罗成说:“女娲补天意味着什么?天空漏个大窟窿,大水浇下来,山洪暴发,汪洋一片,老百姓要生活,就会有英雄领他们出来抗洪救灾。”他指着孔亮和两个村长:“希望你们都能够成为一方土地的英雄,领着老百姓过上好生活。”
刘小妹两眼亮汪汪地举着话筒过来,想让罗成再讲几句。
罗成说,他要和县委书记个别谈谈,就和孔亮到了一边。
罗成说:“你知道我今天来太子县看什么吗?”孔亮说:“看我们工作。”罗成问:“还看什么?”孔亮说:“还看老百姓生活。”罗成问:“还看什么?”孔亮难回答了,一指四下山川:“还看自然地理。”罗成指着孔亮说:“我还要看的,就是你这个人头。”罗成停了停说:“你心头有什么阴影?你有什么话不敢说,需要别人来疏通?你这种小聪明少用点,不省劲儿?现在官场上有人走夫人路线,有人走秘书路线,有人走子女路线。我不要这些中介。”孔亮力图解释:“我一直想找罗市长当面好好谈谈。”罗成说:“我的市长办公室你不敢去埃一进市委市政府大院,往哪栋楼走,你是见四面人盯着你埃你踏稳了一只船,还想再踏一只船,不敢伸脚。你在这方面用的心思过多。你不敢找我市长,我市长不是来找你了吗?”
孔亮窘促得额头冒汗了。
罗成说:“叶眉告诉我,你但愿我能干成功。”
孔亮向着四边山川一摊双手:“要是天州整个体制被你理顺了,那像我这样的肯定更好干。我并不愿意和大伙儿比着跑领导,我干活肯定比他们强。”
罗成说:“我还听别人说过,你孔亮讲,罗成那几下子,我也会。我要是罗成,可能干得比他还周全。”孔亮窘促了,急于解释。罗成伸手打断他:“我并不欣赏别人往我耳朵里翻这种话。你说过也好,没说过也好,我不追究。如果你说过,我既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保留。你比我周全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不像我这么惹人。孔亮啊孔亮,我告诉你,就是在这一点上,我现在比你强。你要在一个理顺的好体制中,才做一个完全的好人。在一个没理顺的环境中,你就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那样哪儿还有后羿射日,哪儿还有女娲补天哪?都风调雨顺了,谁不会干?对于那些风不调雨不顺的体制,要去射,要去补。”罗成挥了挥手:“这话说得太大了,难免空洞。现在问个具体问题,你这西关县去年年度各项经济指标水分有多少?”
孔亮掏出手绢擦汗:“我……”
罗成截住他的话:“你不用说回去查一查,你比一般的县委书记心中有数。你不是仰在沙发上做大爷的人,这要看你敢不敢说。”
孔亮擦着汗,还抖着衣领,实在是热着了他。
罗成居高临下地看着孔亮说:“西关县的县委书记要是说出他的经济指标水分有的百分二十,有的百分之三十,有的百分之四五十,那真的就在天州炸开一个大口子了。这个口子一开,虚假浮夸的那一套就难免崩溃。这口子你敢开吗?”孔亮困难了一阵,说:“凡是罗市长上来布置的几项新工作,我西关县没大水分。”罗成问:“哪些呀?”孔亮说:“比如各种上访问题的妥善解决,我这儿没有水分。”罗成问:“还比如呢?”孔亮说:“比如补发这几年拖欠教师的工资,我西关县肯定没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