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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感觉湛玉的步行速度愈变愈慢了。她不停地隔着铁栅栏向着别墅区内张望。我知道,这片铁栅墙是一路延伸而去的,一直到了十字路口上才拐过弯去,那儿便是别墅正弄的进口处了。处在现在的位置,我们不能望见。但我们能望到十字路口上的其他三个转角点。其中与弄口成对角位的那个街口上,有一家餐厅正在装修,门口围着蓝白条形的大幅尼龙布。有一个工人趴在房顶上敲打什么,另一个则将一块圆头圆脑的硕大的英文“M”字母的灯光招牌吊挂上去。
我听见湛玉又开始说话了。她说,大概是在三十多年之前吧,有一个人就在这条马路上被一辆一拖一的公交车给撞死了,还被拖行了好长一段距离后才停下。她说着,眼中就闪动着泪花了。她突兀地说了这么个事,前不搭头后不着尾,又像是一个故事,又像是一起孤立的交通事件。教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此后,她就又不再说什么了。她抬起头来,向上望去,那一排又一排的梧桐叶丛随着我们前行的脚步向后退去;似乎,那个被车撞死了的亡灵至今仍未离去,它仍躲藏在那些树丛间向我俩窥视。
我也跟着她抬起头来。但我什么也望不见,只有傍晚时分的夕辉从树叶丛中斜射下来,仿佛是谁的一束目光。
再后来,她就提出,她今晚不想与我一起在外面吃饭了,她想早点回家去。那时,我俩正站立在十字路口上,她的意思是就要在这里与我分手,她打算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至于我去哪里,她也就不管了。就这样分的手,她全盘打乱了我俩事先的约定和安排。我突然就记起了几十年前我俩在东虹中学校门口分手的那一幕,我想,这其中会不会又是隐喻了点什么呢?但事后证明,一切如常,也没什么太特别之事发生。反倒是我自己,那一晚睡得特别地不安稳。先是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后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又突然醒过来,老感觉她
就睡在我的边上。
记忆讲的故事就是那般的散漫和凌乱。其实,那一天全部的生活演出过程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是真实的;其余的都是想象和他日记忆的掺杂。但在小说中,它们却连贯成了一段有始有终的下午时光。
但这一刻就绝对地真实。这一刻,我正一个人行进在这条通往香港太平山顶的山道上。路上不见一个人影,是深夜。我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时刻:有圆而白的大月亮挂在天际,有嘘嘘的山风从耳畔路过,有山泉从岩壁上“嘀嗒”而下,而两旁的陡坡上,有豪华级的住宅大厦稀疏地间隔开来,矗立在迷朦的夜色里……多少年后,当它们又走进了我的记忆时,至少,我可以为自己多提供几条可靠的追寻线索。
后来我才发觉,原来在潜意识中,那一晚我山道之行的终端目标还是山顶上的那片公园,公园里的那座凉亭。这个朦朦胧胧的潜在的心理目标是直到我在那山道上愈行愈久愈远愈晚,才慢慢变得清晰和立体起来的。我开始想象那座孤亭傲立在苍白而美丽的月色之中的那幅画面,我觉得它很像谁——像谁?不可思议的是:阳光中的凉亭,月色中的凉亭,凉亭还是凉亭,但我却可以用驱车和步行的方式来经历同一程的人生,体验不同的人生滋味,而又达到同一个人生目标。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一晚,兆正也正在经历从复兴中路到莘庄的一次步行人生,路经繁华与冷清,还三番五次地登上立交桥向着他的来路回望,但始终孤独始终寂寞始终深藏始终不露始终无人可以理解他也始终他无法向任何人真正打开他的心扉。而正当我在这山道上做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时,兆正正向公路边的一座半开放式的电话亭走去,他在幽暗的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那一方块一方块的按码数字,拨了个长途出去。
这个电话是打到我香港家中去的。与此一刻我正步行而过的山道两坡上矗立起来的大厦一个模样:从露台望进去是宽畅的客厅,客厅的中央吊着一盏水晶大吊灯,有人影在灯下晃动,人影在电话机座前坐了下来,是她,是雨萍。当她拿起了听筒的刹那间,血液涌上了她白色的双颊。这是港岛东半山坡上的一座大厦,大厦中也有这么个单元,单元里也有这么一盏吊灯以及她。而我,我不在家。
这些臆想有梦的成分也有现实的成分。不因为什么,只因为我又一次地混淆了自己的角色和立场:我究竟是“他”,还仍然是我自己?我生活在之前,之中,还是之后?我在记录着一个真实的事件?在讲一个故事?在继续着一篇小说的创作?还是……?
我又记起了我曾经向湛玉提起过的一个奇特的生物界的现象来。那个时期,我俩几乎一有机会便混在一块儿,颇有点疯狂得不顾一切的味道。也不太像一对已年近天命的婚外情的男女的人生世故与经验所可能规范他们的那样。之所以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的一大原因是:偷偷摸摸地干那事,每回竟都能顺当得几乎令人不能相信,久而久之,似乎当事人的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都显得有些多余起来了。没有人去想过其中可能隐藏的危机与后果,也没有人问自己或者对方:为什么这种危机始终就没有显露过,这正常吗?事实上,谁都抗拒在这条思路上做任何假设或者推想。总认为今天之后还有明天,明天之后还有明天。明天。明天。明天。
于是,在某个今天已事毕明天还未来到的当口,我向她说起了非洲干旱的沙原上的一种红蜘蛛来。这是一种毒蜘蛛,它们繁殖后代的方式很奇特,也很残酷,但富有原始哲理。原始哲理?湛玉问。是的,我说。一对雌雄蜘蛛一生只做爱一次,但却异常热烈疯狂。事成,大腹便便的雌蜘蛛便会爬到已精疲力尽到毫无反抗之力的雄蜘蛛的身上,张开大嘴,将它一口一口地吞噬下去。雄蜘蛛虽然痛苦,但也不得不接受如此结局,因为要生下小蜘蛛的额外能量就是要靠消化了这只雄蜘蛛的躯体之后来获得。
大自然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爱之极恨之端是杀戮是消灭是本能也是重生。
这一次,她很有耐心地而且笑眯眯地听我说完了这个残酷的故事。她的两颊红晕得都有些醉意了,她用两条粉嫩的臂膀缠住了我,也张开了一张精致的小嘴巴来,说:啊呜——我也吃了你!但事后证明是又一次火热的长吻。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记忆场景又换成了另一个:好像是在湛玉的家里,又好像是在哪一家酒店的套间里;好像是在某家餐厅的包房里,又好像是在公园的一隅没人能见到的角落里。我的思想混乱了,太多的记忆细节,太多的人生色块;像这,像那,又彼此都很相像。我不能再多想下去了,我甚至感觉,再想下去,我会精神错乱。
但我还是感到有些莫名的惊恐,有些寒冷的感觉从脊梁上滚动下来,在这深夜的山道上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一件往事来呢?但很快,这种感觉便消失了。有一股暖暖融融的气息弥漫开来,死死地纠缠住了我的嗅觉器官。这是一种与山中清醒的空气毫不相干的气息,这是我的幻觉。记忆告诉我说,这是从她那丰腴的肉体上散发出来的一种特别的气味,我觉得自己的血脉又亢奋了起来。
算不上是真相的真相
在我替代了他的位置之前的一段很长的时期内,他俩已渐渐步入了那种完全没有性爱的生活阶段了。
事情也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兆正总在想他的文章;而湛玉,则对他骨瘦峋嶙的躯体产生了反感。还有他那股淡淡的口臭味,尤其当他一天埋头于稿笺上的时间太久后,这种自肠胃道传递上来的、被她形容为类似于小菜场里“烂菜皮”的气味就更浓烈,这令她反
胃。奇怪,这在之前为什么就没有感觉到呢?她答不出这个问题来,其实,这种事是没有人能答得上来的。
当然还有,还有那个窗帘静垂的深夜。一切都在屏息,一切都在倾听,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他俩动作时的那种声。就是那个深夜,他会羞愧一辈子,后悔一辈子,他当然不会忘记。而她,也不会忘记。创伤的裂口已经形成,从生理到心理,且一世都会张开着一张丑陋的嘴巴。这是一处红肿且带溃烂的心理伤口,每当他俩之中的谁企图去接近它时,都会被它那可怕的模样给吓得退缩了回来。
一切就这样慢慢儿地发生了,且变得日胜一日,无可挽救。
但想深一层,这种变化多少还与他的创作也有点儿关联。本来,搬来了复兴路的房子后,对他的创作应该是很有利的。白天,家中没人,佣人将屋子收拾干净后,早晨的太阳便将金辉辉的阳光铺满了整间书房。街上很安静,上班的已经上班,上学的已经上学,偶然有一两声自行车铃的碎响自街上飘进屋里来。兆正半躺半坐在暖融融的阳光里,他手握一册书,时阅时翻,有一叠空白的稿笺摊开在桌面上,透过窗台上放着的绿色盆栽的垂藤,他能望见街对面洋房赭红色的尖顶。就这样,即使写不出什么来,他的文学感觉也好极了。童年离他很近很近,这是金色中年里的童年幻影的凝聚,名成利就,他感到很满足。
下午,他上街去。在这片半个世纪之前就以它独特的繁华、风采和文化闻名于世的法租界的原址上逛荡,让心中充满了怀念与想象。无论是雨天还是阳光天,他都这样地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游荡。霏霏雨日,他会撑一把伞,伫立在纷纷的雨丝里,面对着一座殖民色彩浓厚的建筑发呆。每一根门柱,每一块花园墙砖,每一方剥落了油漆的窗框,每一扇百页落地长窗都会给他注入感觉,注入想象,为他讲述一桩桩远久了的、飘忽不定的轶事。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那些遥远了年代的亲人们的影子。他很悲郁,但这是一种混合着快感的悲郁,就像是一种苦涩退尽后出现的甘甜,他觉得享受更甚于忍受。他知道,这是创作灵感降临前一刻的心理氛围的凝聚与成熟,一篇好的作品的神韵正在他心中慢慢地深浓起来。
这是他创作的黄金期,很多优秀的文字作品都是在那个时期里完成的。或者,这正是当年作协领导分配给他这么一套居所的目的和用意所在?他觉得他很感激他们。
但,渐渐地,兆正发现他们这套新居的环境还愈来愈来不如他们当年住在黄浦区旧屋里的岁月。就是当年单位分配给湛玉新婚之用的那套旧式工房。
当然不是指家居设备,而是指他与她的关系。
每天,只要湛玉一下班回来,写作的宁静气氛就会立即遭到破坏。有时,她请病假在家,情况当然更糟糕。她在浴室里哗哗哗地放水洗东西,然后又厕所出厨房进,或厨房出厕所进地大声说话。她指令小保姆去菜场买这买那,又说,最要紧的是,硬壳类的水产品千万别买回来——最近甲肝流行,这种病一旦传染到后遗症十分严重,弄不好还会死人!记住,硬壳类的水产品不要买回来,听到了吗?千万记住!在小保姆反复而又反复地担保说一定记住了一定记住了之后,她才放心地将公寓套间的大门“砰!”地关上,然后再去浴室取了一盆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