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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目以及编辑方针她都花花绿绿地占满了一脑子。再想下去,便又变成了一家咖啡屋书店之类的了——而所有这些,她几乎都可以肯定是行不通的,不因为什么,因为已经有人用公款去尝试过了。
她烦闷不堪,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当然不会像他一样去开一家“打铁铺子”。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世间只有一个父亲啊——至少他可以教你,可以全心全意地教你,毫无保留地教你,毫无私心地教你,他可以让你拥有一个最可靠的靠山;而且还因为,只有父亲,他才懂。
但再想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即使父亲还活着,就凭他那张定期单上的一万若干千若干百若干十若干元若干分毫厘的银行存款就能玩得转?还是领导说得对,领导永远是最有远见的:钱,才是当今世界的主宰,是你要干成点什么的那块最起始的踏脚砖。但钱呢?钱从哪里来?
每次都是这样的,当她的思路在做这种永无出路的痛苦的探寻时,她都会想起(她不想想起,但又不得不想起)那位影星来。她又将《从丑小鸭到女明星到超级富婆》自书架上取了下来,胡乱地那么翻阅一通。经常,她已把这本书当作为某类工具书来查阅了。她极想从书的字里行间中找出点什么新意来,能对她产生一种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的启示作用。但书毕竟是小说,是基于现实生活材料上的某种虚构之作,每次读来,她的感觉都似是而非或似非又是;叫她不像是完全失望又不像完全是不失望。而书,除了能让她获得些情节与人物的拼串印象外,也提供不了她更多的什么。
读了一会儿,终于,她还是再一次地将它插回了原位上去。是的,就是在那个春末的黄昏天,她拿着一本1956年人民文学版的《安娜·卡列尼娜》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她想,毕竟这才是一本真正属于她的书。就当她百无聊赖地翻动着书页,情绪还没来得及进入其中时,她听见,门铃响了。
独行,在香港太平山顶的山道上……
我们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人生无常。
其实,这是一句从佛学引入俗世的用语。人生奇妙、神秘、莫测;人生复杂、精细、缜密。人生恰如一种编织,这是一件上帝的手工艺品,每一条线头的留存都藏着一份悄悄的用意和心思。它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口上重露端倪,然后重遇重逢重新接上,让人生完整为一个缘分意义上的因果故事。
从这种意义而言,人生这幅画,从不存在有多余的一笔。当一个人从临终的高度俯瞰这一切时,所有的人生脉络都会显得清晰而易解。这证明着:当他的境界离尘脱俗,更接近他的造物主时,他也正趋近于无穷智慧的边缘状态了。
但我相信,对于这类宗教智慧的理解也不一定非要到了人的那个终极时刻不可。就当我逆着山风向着山顶的最高处前进时,一些思绪隐隐约约,一些形象浮浮沉沉,一些理念支支吾吾,一种大智大慧大彻大悟的气场遥远而恢宏地包围着我,让我觉得自己理解力的刃面变得无限锋利起来。
可能,这是因为人与大自然太贴近了的缘故。此时,圆而白的大月亮挂在深蓝的天穹之上,周围有树有草有山崖和峭壁有泉水沿着山壁徐徐滑下时的“嘀嗒”声,也有山风路过崖草时的“嘶嘶”声。路灯成了这里惟一的人造品,它们橙黄色的光芒投射在山道的柏油路面上,再被幽幽地反射出来。没有一个人影,就这么样的一条人生通道,预留给了我,让我往前走去。它的尽头有一座亮着白色日光灯的加油站——这一切不都很有些象征意味吗?香港昼夜不肯熄灭的繁华就在这深夜时分的山道间也找到了回归宁静的理由,任何躁动的心灵其实都有它的另一面。
我是十分熟悉这条山道和这个加油站的。以前,我都是开车途经。有人在加油站的这头做手势,将我的那辆奔驰车引进站去,停到加油表座的跟前。加完了油,再有人在另一头用手势和动作挡拦住过路的车辆,让我再驰回山道上去。加足了油的车的感觉就像是一辆充满了精力的车,只需你脚尖部位的一个轻轻按踏动作,它便风驰电掣起来,两边翠绿的山崖沙沙向后退去,大约再经过若干拐弯和二十来分钟的车程,我便能抵达山顶最高处的那片休憩的绿地。这是香港市政局在太平山顶用现代设施和布局设计围建起来的一片小公园,从那里可以俯瞰到整个港岛南北区域、九龙半岛以及掩映在烟雾灰霭之中的大片的新界土地。那时,我还没回上海去过,寂寞了或者思乡了,就喜欢一个人开车来这里,将车停在道边,静静地一连坐上几个钟头,享受这没有一丝噪音的宁静以及风声以及鸟啾以及亚热带的明晃晃的阳光。
这些,我以后都同湛玉说起过。我说,那片山顶的小公园真是我的世外桃园呢。因为位置太高,一般人上不来,有车的开车上来后大都在旁边的空调餐厅里边喝咖啡边欣赏窗外的景致。惟有我,喜欢孤独一个人在这片人迹杳然的公园里踱步沉思。
有一次我问湛玉,还记得我写过的一首叫《都市流浪者》的诗吗?你们社出版的那本诗集都收了进去。她想了想说,有点印象,好像是写一个云的意象的。我说,嗯。枕颈在一条墨绿的椅柄上/仰躺一个遮额眯眼的遐想/云,自蓝空上飘呀飘地飘过/远方,它又有家吗?这首诗就是在这里写成的。有时,我说,站在那只凉亭的位置,我便一直能眺望见大陆。人家告诉我说,西北天边的一线灰灰青青的山脉便已经在深圳宝安境内了。说着,就听得她在一边嗔道,那就没再望得更远一点?——我转过脸去望着她,她也含笑地回望着我。我终于笑而答道:望到啦,都望到啦。望到了上海,望到了东方明珠塔的塔尖,望到了复兴中路的梧桐树影,望到了树影里的一幢白瓷面砖的公寓,望到了公寓露台上站着的一个美人儿……她“格格格”地笑着,用手指封在了我的口上,说,不许你再讲了,不许……她挽紧了我的胳膊,进而更将她那截玉颈都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来。
我记得那一回。当时我俩是在复兴公园里散步。一样的公园条形椅,墨绿色的椅柄,一样可让你枕颈仰望;一样的蓝天,一样的浮云,一样在摇曳着树梢的顶端,悠悠然然地飘浮而过。我说,这儿,不已经是云朵们的家了吗?但不成,它们还在继续飘游,它们还在流浪。它们是没有家的,或者说,它们永远在思动,永不想真正安下家来。湛玉边走,边看着脚下用碎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这是一条林间小径,穿越一片灌木林而过,灌木林之外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小径的两旁有石凳,所有的石凳都已被一对对的恋人占据了。湛玉说,家的感觉是要有另一半的。我不语,继续走我的路。她又道,缺乏了另一半的家的感觉是不完整的。其实,两句话就是同一句话。我说,我们不是都有自己的另一半吗?离开大草坪只有一步之遥了,但她却在鹅石小径的端处猛然站住,不动了。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她的脸微微地涨红了。我第一次见到了那种兆正经常会在她眼中见到逼人的光芒。不管怎么说,我也有些胆怯了。我尽量地打着哈哈,将气氛缓和。我说,其实,云也是有家的——不是吗?云的家在深山的山谷里,她从那儿诞生,而有一天,当她又回了她的诞生地的时候,她便会在那里停留下来不动了。她会下雨,她会哭。
但湛玉转过脸去,笑了。也许,我的这种童话式的想象感动了她;也许,也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反正,气氛的一部分已经回来,回到了她用四根手指封住了我口的那一刻。我们继续走路,我们从小径里走出来,来到了大草坪上。这儿的视野很宽广,光线也感觉特别明亮。湛玉在我的一边走着,一言也不发。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下,她那张秀美面孔的侧面的轮廓线显得异常清晰,太清晰了,清晰得都带点儿残忍的意思了。
远远矗立着的,俯瞰着这片草原的那座巧克力色的大厦就是雁荡公寓,在下午近晚的阳光中,它的每一只窗口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童话里的宫殿。雁荡公寓是上海早期盖建的少数的外销大楼之一,湛玉向我提起过好多次,说我不是想买楼来自住吗?雁荡公寓应是一项不错的选择:地段好,景观也好,住客的层次也都相当高尚,还有不少老外住在里面。但现在她不提了,事关上海现在所建造的类似的,甚至不少条件都优佳过雁荡公寓的高层多得是。我说,从我们年轻的那个时代开始,中国社会分别经历了对于权力、才华和金钱崇拜的三个历史阶段。你与兆正的结合是在第二阶段,而如今,我们正身处这第三阶段中。很难说,当这一循环完成后,社会的注意力又会再度转向权力或其他的什么。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还会是现在的我么?我不又打回原形,还原成了最无能一族中的某一个了吗?
我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这是我性格的组成部分之一。但我还是有我充分的心理把握的:至少到目前这一刻为止,我还是个所谓的第三阶段上的绝对的优势者,而且这种形势的继续还不知道会延续到几时终了。我的话或者说得出格了些,但我想,她能想通。
湛玉望着我,不置可否。她的表情沉静,目光暧昧,她已完全恢复了对自己的情绪的控制。她什么也没说。后来,我俩走出公园去;我们是从复兴路上的那个门口离去的。公园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很有风情的林阴大道,法国梧桐的枝叶修剪得一排溜,整齐而美观。我们一路朝西走去,我知道,这是她家的方向。湛玉说,你知道吗?四十多年前,这里行走的一种公共汽车,车顶上装有两只巨大的沼气袋,供以行车时的动力。主车之后还拖着一辆拖斗车,拖车行驰起来颠簸不堪,而假如你不在乎这些,情愿乘坐那辆拖斗的话,你还可以为自己节省下来一分钱的车资。就是这样一种车,每天在这条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行驰。我“唔”了一声,开始想象起这条林阴道四十年前的种种情景来。远远的,快到一个十字路口了。两旁人行道上的景致更显优雅,新铺砌成的彩绘街砖上晃动着梧桐树投下的屑碎的树阴,让人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人行道的一边是一幢接连一幢的别墅式公寓,赭红色的屋顶,赭红色的花园矮墙。这片市中心的著名别墅区从前是整个儿地由一大圈赭红色的高墙围护起来的。近两年来,在市政府“开墙献绿”的市政规划下,才将围墙全部拆除,换上了一排排铸铁的栏栅墙。每一扇铁栅墙的中央都焊有一块长方型的铜牌,之上,“复兴别墅”几个苍劲的楷书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而铁栅栏一根根也都乌黑光洁得来油水十足,纤细而挺拔,每根的顶端都嵌有一副金色的铜帽倒钩。从它们宽大的缝隙间望进去,能见到复兴别墅中的家家户户都是一副草茂花盛的景象,而且绿地一块衔接一块,砖坪小道,曲径通幽,整个社区看上去就像是个大花园。
临近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感觉湛玉的步行速度愈变愈慢了。她不停地隔着铁栅栏向着别墅区内张望。我知道,这片铁栅墙是一路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