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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出心裁的细节而益发感到心情愉快和舒坦。
街道显得更窄了,一些矮小的房子鳞次栉比。再过去,房屋连窗户也没有了,惟有一堵墙干打垒式的高高土墙,即使有房子高于土墙,也只看见用粘土抹得光滑的无窗户的房子背面。土墙上只有小门或月洞——低低的,得猫着腰才能进去。从电车的踏板下到人行道只须一跳,而这里的便道窄得仅有一步宽。整个街道的宽度也只容得下一辆电车行驶。
这大概就是奥列格所要去的那个老城。只不过光秃秃的街上什么树也没有,更谈不上开花的杏树了。
不能再丢失机会了。奥列格下了车。
现在他仍然能够看到刚才那种景致,所不同的只是由于步行而速度慢些。在没有电车吱轧当脚的响声情况下,听得见一种敲打钢铁的声音。不一会儿,奥列格看见一个头戴黑白小圆帽、身穿黑市棉袍、腰束粉红围巾的乌兹别克人。那人蹲在当街,把单线电车道的一条路轨当砧子,用锤子敲打自己那把月锄的边缘。
奥列格停住了脚步,感慨不已:瞧这原子时代!直到现在,这里也跟乌什一捷列克一样,钢铁在生活中还是那么稀罕,竟找不到比铁轨更合适的砧子。奥列格注视着他,看这个乌兹别克人在下一辆电车到来之前是否来得及敲完。可是这个乌兹别克人一点也不着急,他细心敲打,而当电车带着隆隆的响声从下面开上来的时候,他就往旁边闪开半步,等车过去之后就又蹲下来。
奥列格望着这耐心的乌兹别克人的脊背,望着他腰间那粉红色的围巾(这围巾把天空全部粉红色都吸收了,天空已变得碧蓝)。跟这个乌兹别克人他连两句话都说不上,但感情上却把他当作一个爱干活的兄弟。
在春天的早晨锤打锄头——这难道不是新生?
太好了!……
他慢慢走着,心里感到奇怪:窗户在哪儿。他想看一眼土墙里边。但是一个个小门都掩着,闯进去有多不便。突然,光线从一个小小的通道口把他照亮。他弯下腰来,沿着有点潮湿的通廊走进院子。
沉睡的院落尚未醒来,然而,可以料想这里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一棵树下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长椅和一张桌子,散扔在那里的儿童玩具都是相当时兴的。自来水龙头给这里的生活带来了生机。旁边有洗衣服的水槽。院子周围全是窗户——原来,房子倒是有很多窗户,只是都朝院子开的。临街一个窗户也没有。
奥列格在街上走了一阵,又穿过类似的一个通道口走进另一座院落。那里的一切也是同样的格局,有一个披着浅紫色被巾。细长的黑色发辫拖到腰下的乌兹别克少妇在照料几个孩子。她看见了奥列格,不过没有理会。于是他便走了出来。
这与俄罗斯的习俗是完全不同的。在俄罗斯的农村和城市,所有正屋的窗户都必然是朝街开的,女主人可以隔着窗台上的盆花和窗帘,像林中的伏兵那样,观察街上走的陌生人是谁,他要到谁那儿去,以及去做什么。不过奥列格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接受了这种东方人的想法:你的日子怎么过——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往我这儿张望!
一个无时不被人看见,无处不被人搜遍,任何时候都处在监视之下的囚犯,在劳改营里待了那么多年,如今还能为自己挑选比这更好的生活方式吗?
对老城的一切他愈来愈喜欢了。
适才他从房屋之间的空隙中已经看到过一家尚无顾客的茶馆,那里的老板还睡眼惺松。现在他又看到一家,开设在临街的阳台上。奥列格走了上去。茶馆里已经坐着几个戴暗红色、深蓝色和有壁毯图案的小圆帽的男人,还有一个缠绣花白头巾的老头。而女人却一个也没有。奥列格于是想起,以前他也没在任何一家茶馆里见到过女人。门口并没有禁止妇女入内的牌子,但她们不是接待对象。
奥列格陷入了沉思。在这新生的第一天,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于领会。男人们聚在一起,是不是想以此表明,他们的生活的主要部分无需女人参与?
他在靠栏杆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观察街景。街上渐渐活跃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城里人那样匆忙赶路。行人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坐在茶馆里的也都极其安宁。
倒是可以这样认为:上士科斯托格洛托夫,或者说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按照人们对他的要求,服满了兵役期和刑期,又被疾病驱使而吃尽了苦头,已经在1月份死去了。而现在,从医院里跟踉跄跄走出来的是某个新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如人们在劳改营里所说的那样,“单薄、清脆、透明”,不过,不是走出来去度过完整的一生,而是去度过生命的一个零头——就像配给的口粮不够分量用松木扦加在面包上的一块零头:仿佛跟那份口粮是一起的,事实上却是单独的一块。
今天,在动用这生命的一小块零头的时候,奥列格希望它不要像已经度过了的大部分那样。他倒是希望今后不要再犯错误。
然而,在要茶的问题上他就又犯了个错误:不应当要聪明,应该老老实实要一壶靠得住的红茶。可是他偏偏为了满足好奇,要了一壶绿茶似的古柯茶。这种茶很淡,又不提神,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漂在碗里的茶叶细末怎么也不想咽下去,真想泼掉。
其时天已大亮,太阳也渐渐升高了,奥列格真想吃点东西,但是这座茶馆里,除了经营两种泡茶,什么东西也没有卖的,而且,茶水还是不带糖的。
不过,他并没有离座去找吃的,而是仿效当地那种不慌不忙的作风,依然坐在那里,甚至还把椅子重新安放了一下。这时,他从茶馆的阳台上看见,被土墙围住的邻家院子上空有一丛粉红、透明、蒲公英似的东西,只是直径有六米左右,简直是一个没有分量的粉红色的气球。这么大的粉红色的东西他可从来没有见过!
“杏花??”
奥列格心想:这就是没匆匆忙忙离去的奖赏。这就是说,没把周围的情景都看了,切不可急着往前跑。
他走到紧靠栏杆的地方,从这里高处仔细观察那有点儿透明的粉红色的奇迹。
他把这奇迹赠送给自己,作为创世日的礼品。
如同北方的房子室内摆着一棵用蜡烛装饰起来的圣诞枫树那样,在这被土墙封闭、仅向天空开放的小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杏树正在开花,人们就像生活在房间里似的,孩子们在树下爬,一个裹着黑底绿花头巾的女人在松土。
奥列格仔细地察看。粉红色只是总的印象。杏树上有蜡烛样的深红色的苞蕾,花瓣初展时表面呈粉红色,而开放后却像苹果花或樱桃花那样洁白。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柔嫩得难以想像的粉红色,奥列格力图把这幅美是尽收眼底,将来可以久久地回忆,可以讲给卡德明夫妇听。
他是为寻找奇迹而来,奇迹果然被找到了。
今天,在这个刚刚诞生的新世界里,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欢乐在等待着他!……
那银舟似的月儿已经完全消逝了。
奥列格沿着梯级下到街上。没戴帽子的脑袋开始感到太阳的厉害。得买那么400克左右的黑面包干吃下去填饱肚子,然后坐车去市中心。不知是不是由于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才那么精神抖擞,反正已不觉得恶心,脚步也十分轻松。
这时,奥列格看见一个小食摊,它设在土墙的凹处,并不影响街道的齐整。摊子的布篷是用两根斜杆支起来作遮阳用的。从遮阳下透出一缕青烟。奥列格不得不使劲把脑袋低下才得以走到遮阳下面,而站在里边脖子也不能伸直。
一只长长的烤炉跟整个柜台平行摆着。其中一处的煤炭烧得火红,其余的地方满是白色的灰烬。炉火上横搁着十五六根铝制的尖头长扦,上面串插着一块块的肉。
奥列格猜到了:这岂不是烤羊肉串!这是他在再生世界里的又一发现,正是在监狱里谈起食品时所经常提到的那种羊肉串。但奥列格本人活到34岁还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过它:他既没到过高加索,也没进过馆子,而在战前的公共食堂里供应的无非是莱卷和大麦粥。
烤羊肉串!
这种烟和肉混杂在一起的味儿相当诱人!长扦上的肉不仅未被烧焦,甚至没有变成暗褐色,而是呈现出刚刚被烤熟时那种嫩红浅灰的颜色。胖乎乎的圆脸摊主,不慌不忙地把一批肉扦翻转过来,把另一批从火上移到灰烬那边去。
“多少钱?”科斯托格洛托夫问。
“3个,”摊主懒洋洋地回答。
奥列格不明白:“3个”是什么意思?3个戈比似乎太少,3个卢布好像又太多。莫非是3串卖1个卢布?打从他从劳改营出来之后,到处都会碰到这种尴尬的局面:他怎么也弄不懂物价方面的概念。
“3个卢布买多少?”奥列格想出了这种摆脱窘境的问法。
摊主懒得说话,他捏住一根铝扦的末端把它稍稍始了起来,像逗孩子似地对奥列格晃了晃,又放回原处熏烤。
一串?3个卢布?……奥列格摇了摇头。这是另一种范畴的价格。他得靠5个卢布过一天。可又多么想尝尝啊!他默默地把每一块肉都仔细看过了,心里选准了一串。倒是真的,每一串都有其吸引人的地方。
不远的地方等着3个司机,他们的卡车就停在街上。又有一个女人走过来,但摊主用乌兹别克语对她说了什么,她不怎么高兴地离去了。而摊主突然把所有的羊肉串都放在一只盘子里,直接用手往上面撤了些葱末,还从瓶里往上浇了些什么卤汁。奥列格这才明白,司机们把这些羊肉串都买下了,每人5串!
这是无法解释却又到处盛行的那类双层价格和双层工资,但对那第二层奥列格是无法想像的,更爬不上去。这些司机满不在乎地花15卢布小吃一顿,也许,这还不是他们的正式早餐。过这样的生活靠工资是不够的,是啊,羊肉串不是卖给那些光靠工资过活的人。
“没有了,”摊主对奥列格说。
“怎么没有了?再不烤了??”奥列格噢恼不已。刚才他干吗还犹豫呢!说不定这是一生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机会!
“今天没有送来。”摊主在收拾器具,做扫尾工作,看样子正准备放下遮阳收摊儿。
奥列格于是去向司机们恳求:
“弟兄们!让一串给我吧!弟兄们!只让一串就行了!”
司机中一个面孔黝黑、但头发是亚麻色的小伙子点了点头:
“行,拿吧。”
他们还没有付钱。奥列格从一只用英国别针别住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的钞票,摊主甚至不是用手接钱,而是从柜台上往小箱里一扫,就像样去料屑和垃圾似的。
然而,一串烤肉已是奥列格的了!他把士兵的行李袋放到落满了灰尘的地上之后,用双手拿起一根铝扦,数了数插在上面的肉,共有5块,第六块只有一半;接着就开始用牙从扦子上咬下来,也不是一下子一整块,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他一边沉思一边吃,像一条狗似的把自己所得的一份食物衔到安全的角落里不慌不忙地吃着。他思量起这样一个问题:刺激人的欲望是多么容易,而满足被激起的欲望又是多么困难。多少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