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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让他带着姑娘们去兜风,这他可要明白!”
汽车驶出医疗中心的大门以后,卡色将车窗上的一扇玻璃摇下来,把一件不知什么小东西往车后扔了出去,并说:
“但愿再也不要到这鬼地方来!你们谁也不要回头看!”
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却在车后向他们大声骂娘,骂了一连串的脏话。
不过他心里想的却是:这颇有道理,自己出院时也一定要上午离开。如果按通常那样在中午出院,对他是很不方便的,因为那么一来他就哪儿也来不及去了。
医院里已答应明天让他出院。
今天阳光灿烂、明媚,气温愈益升高。一切都很快被晒热。烤干。在乌什一捷列克,大概人们也已经在翻创宅旁园地、整修灌溉沟渠了。
他一路散步,一路遐想。多么幸福啊:在刺骨严寒的时节离开了乌什一捷列克,准备死在这里,如今回去恰好是春天,可以把自己的一小块园地种上作物。把种子理进土里,然后看它怎样破土而出——这是极大的乐趣。
只不过人家种园地都是对对夫妇一起,而他是独自一人。
他走着走着,不由地想到一个主意:去找护士长。当初米塔曾把他拒之门外,说医院里“没有床位”,如今这已成为过去。他俩早已互相熟悉了。
米塔坐在楼梯下自己那没有窗户、全靠电灯照明的小屋里(从院子里进来,肺部和眼睛都有点受不了),把一些登记卡片从这一叠搬到那一叠上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低头钻进矮小的门框,说道:
“米塔!我有件事求您。非常希望您能帮忙。”
米塔昂起她那并不柔和的长脸。这姑娘生就这么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直到40岁都没有一个男人试图吻一吻,摸一摸,所以,凡是能够使它显得富有生气的温柔表情,始终未能表现出来。米塔已成为一匹只知干活的老马。
“什么事?”
“我明天出院。”
“我非常为您高兴!”米塔心地善良,只是乍看起来有点凶似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得利用一天的时间在城里把好多事情办完,乘当天晚上的火车走。可是衣服从存放处拿来总是很晚。您看,米塔奇卡,能不能这么办:今天就把我的东西取出来,随便塞到哪里,明天一清早我换了衣服就走。”
“一般来说,这样不行,”米塔叹了口气。“尼扎穆特丁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明白,这是违反制度的,不过,米塔奇卡,人只有冲破束缚才能活下去!”
“万一明天不叫您出院呢?”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明确对我说了。”
‘杯管怎么样,我得等她的通知。”
“好吧,我马上去找她。”
“您听到了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闻?”
“据说,到年底的时候就会把我们全都放走!而且,说得十分肯定!”一提起这个传闻,她那本不讨人喜欢的脸立刻变得可爱了。
“您说的‘我们’指谁?是指你们吗?”
这就是说,指那些因民族不同而被流迁的特殊流放者。
“好像你们和我们都包括在内!您不相信?”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听他的意见。
奥列格搔了搔头顶,做了个鬼脸,完全闭上了一只眼睛:
“有可能。总之,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像这类许诺我已经听了不少了,耳朵里似乎篮也盛不下。”
“但这一回说得有根有据,千真万确!”她是那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实在不该给她泼冷水!
奥列格将下唇掩在上唇里面,一边思量着。毫无疑问,确有什么事情快酝酿成熟了。最高法院已经垮了。只不过步子太慢,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别的动静,这又不免让人起疑。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的心愿来说,历史的发展实在太慢了。
“那就上帝保佑,”他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她。“果真如此的话,您有什么打算?离开本地?”
“不知道,”米塔几乎没有说出声来,她伸开指甲宽大的手指控在使她腻烦的零乱卡片上。
“您不是从萨利斯克一带被遣送来的吗?”
“是的。”
“暗,那里难道好些?”
“自一由一啊,”她轻声说出。
很有可能她还指望在自己家乡那儿嫁人吧?
奥列格找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去了。起初未能找到,她一会儿在爱克斯光室,一会儿在外科医生那里。后来,他终于发现她跟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一起在走廊里并肩而行,也就追了上去。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只耽搁您宝贵的一分钟,行吗?”
专门跟她一个人谈话是很愉快的,他也感觉到,自己对她说话时的声音限对其他人说话时不一样。
她转过脸来。忙碌的习惯十分明显地反映在她身躯的倾斜度、两手的姿势和忧心忡忡的面部表情上。但她本着对任何人都关心的一贯态度马上停了下来。
“什么事儿…”
她没有加上“科斯托格洛托夫”这个称呼。只是在向医生和护士以第三人称的方式提到他的时候,该加才会那样称呼他。而当面她从不直呼其姓。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您能不能通知一下米塔,说我明天管保出院?”
“可这有什么必要?”
“非常必要。是这么回事:我得乘明天晚上的火车走,而在这之前…·”
“廖瓦,这样吧,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走了,一路摇晃着有点怄楼的身躯,两手插在白大褂前兜里,背部的系带被绷得很紧。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对奥列格说:
“到我那儿去吧。”
她走在他前面。体态轻盈。步履敏捷。
她把奥列格带到器械室,当初奥列格曾在那里跟东佐娃辩论了半天。该加就在那张刨工粗糙的桌子旁边坐下,并示意奥列格也坐到那里去。可是奥列格依然站着。
室内除了他俩再没有别的人。照到这里来的一束阳光像一根金色的斜柱,只见尘埃飞舞,还有器械镀镍部分门出的反光。屋子里很亮,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也使人感到欢快。
“万一明天我来不及让您出院呢?您要知道,我得写一份病案总结。”
奥列格一时搞不明白,该加这样说是出于公事公办,还是故意拿拿架子。
“写——什么?”
“病案总结——这是整个治疗过程的结论。病案总结没写出来,就不能给病人办出院手续。”
这弱小的肩上压着多少工作啊!哪儿都在等她,哪儿都叫她去,而他还要占用她的时间,还要为他写病案总结。
然而她坐在那里——容光焕发,光彩熠熠。不单是她本人,不单是这种善意的、甚至亲切的眼神在闪光,而且她那娇小的身躯周围也形成了扇形的强烈反光。
“怎么,您是希望马上离开本市吗?”
“并不是我想这样,我心里倒是很愿意留下的。可是我没有地方住宿。我不想再在火车站上过夜。”
“是啊,您又不能去住旅馆,”她点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说来也不凑巧,我们有一个女工友,病人常常在她家借宿,可她自己也病了,没来上班。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她沉吟了半晌,用上面一排牙齿磨了磨下唇,同时在纸上画了个花形的面包。“您知道吗……其实……您倒是完全可以住在……我那里。”
什么??她是这么说的么?该不是他听错了吧?能不能请她再说一遍?
她的面颊明显泛起红晕。而她的眼睛仍然回避正面看他。她说得十分大方,似乎病人到医生家里去过夜是很平常的事情:
“明天正好是我上班时间比较特殊的一天:我上午在医院里只待两个小时,然后整个白天都在家;晚饭后我再走……我到熟人家去暂住一宿很方便……”
这时她看了他一眼!该加两颊绯红,目光明净无邪。他是否能正确理解呢?他会不会辜负对他提供的这种方便?
而奥列格倒是真的不知怎样去理解这意思。当女人说这样的话时,难道是能理解的吗…值可能意味着无限深情,也可能远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他并没有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她是那么一片好心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谢谢您,”他终于这么说。“这……当然再好也没有了。”他简直把远在100年以前的童年时代所接受的教诲——怎样保持彬彬有利的风度,怎样恭敬地答话——全都忘记了。“这可太好了……可是我怎能让您自己……我实在过意不去。”
“您放心好了,”该加带着令人宽慰的笑容说。“要是需要待两三天的话,那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您不是对离开这个城市感到惋惜吗?”
“是的,当然惋惜……对了!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证明上的出院日期就不能写明天,而得写后天!否则,监督处就会把我提去审问,为什么当天没离开那里?还会再把我关进班房。”
“好吧,好吧,我们就一起作弊得了。这就是说,我今天去通知米塔,明天让您出院,而证明上写后天的日期,是这样吗?您这个人,事儿可真复杂。”
但是,她的眼睛并没因这复杂性而露出忧郁的表情,相反,它们洋溢着微笑。
“并不是我事儿复杂,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是制度复杂!就连给我的证明也得跟大家不一样:别人只要一张,我却得要两张。”
“为什么?”
“一张要交给监督处,以证明我出发的日期,另一张给我带走。”
(对监督处也许他能搪塞过去,可以一口咬定证明只有一张,而他不需要留一张备用吗?难道说以前他为了一纸证明所吃的苦头也都白吃了不成?……)
“还得有第三张吧——火车站好用。”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这就是我的住址。要不要告诉您怎么走?”
“我,能找到,熊拉·科尔尼利耶夫娜!”
(且慢,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吗?……她是当真邀请他去吗?……)
“还有……’他把几张长方形的现成处方附在写有地址的那张纸一起。“这就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所说的那种药,给您几张同样的药方,这样可使剂量分散一些。”
那种药的药方。那种药!
她的口气就像提到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仿佛那只是地址的一个小小的附件而已。她给他治了两个月的病,居然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可真有理智!
大概这就是所谓分寸。
她已经站了起来。她已经向门口迈步了。
工作在等她。廖瓦在等她……
忽然,在成扇形辐射开来的投向全室的反光里,奥列格此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见到这个白皙、轻盈、苗条的女子——如此友善、贴心,同时又是必不可缺的挚友!仿佛这时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心情变得喜悦,想与她坦诚相见。他问道: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您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不愿意理我?”
她从光圈中望着,脸上的微笑似乎带有聪明的意味:
“难道您没有一点儿不对的地方?”
“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
“一点儿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