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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去了,’靠近门口的焦姆卡回答说。他一直在看书。
“哼,我会让他抽个够的!”卓娅嘟哝说。
有的姑娘是多么让人喜欢!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欣然望着她那束紧腰身的丰满线条和微微凸出的眼睛——他只是欣赏,毫无私心,并且感到自己的气在消下去。卓娅微笑着递给他一支体温表。她正好站在鲁萨诺夫长着肿瘤的那一边,但她一点也没露出害怕或者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样子,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对我没规定什么治疗措施吗?”鲁萨诺夫问。
“暂时还没有,”她以微笑表示歉意。
“可这是为什么呢?医生在哪儿?”
“他们已经下班了。”
对卓娅发脾气是不应该的,但不给鲁萨诺夫治疗岂不是某个人失职!必须行动起来!鲁萨诺夫向未瞧不起逆来顺受和办事拖泥带水的那种性格。当卓娅来收体温表的时候,他问道:
“你们这里的外线电话在什么地方?我该怎么走才能去打?”
归根结底,可以马上下决心给奥斯塔片科同志打个电话了!打电话这个普通的主意,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回到了他所习惯的那个世界。这也使他获得了勇气。于是他又感到自己是个斗士。
“37度,”卓娅带着微笑说,并在他床头挂的那张新体温卡上标出曲线的第一个点。“电话在挂号处。不过,您现在走不过去。这要从另一座大门进去。”
“请听我说,姑娘!”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稍稍抬起身子,脸色也沉了下来。“医院里怎能没有电话?比如说,这会儿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就说我吧,要是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们会跑去打电话的,”卓娅并没害怕。
“要是遇上暴风雪或倾盆大雨天气呢?”
卓娅已经转到邻床的乌兹别克老头那里,并且接着画他的体温曲线图。
“白天可以直接走过去,可现在已经上锁了。”
这姑娘好倒是挺好,只是有点任性:还没听完别人的话,就已经转到哈萨克人那儿去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由得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那就应该有另一部电话!总不会没有吧!”
‘市倒是有的,”卓娅从哈萨克人床边那儿回答说。“不过是在院长办公室里。”
“那不就好办了吗?”
“焦姆卡…仑6度8……可办公室是锁着的。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不喜欢……”
说到这里她就走了。
这是合乎逻辑的。你不在的时候别人到你办公室里去确实使人不愉快。但医院里总该想个办法呀……
同外界取得联系的一闪念又断了线。抵在颌下的那个拳头大的肿瘤重又把整个世界封闭了起来。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找出一面小镜子来照了一下。天哪,它简直像膨胀了起来!旁人看一眼也会感到可怕,何况自己看?!要知道,这东西不曾有过!周围的人谁也没长这玩意儿!是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活到45岁,从未见过谁长出这么难看的东西…
他不再去想肿瘤又长大了没有,就把小镜子收了起来,还从床头柜里拿了点东西在吃。
两个最粗鲁的家伙——叶夫列姆和啃骨者,不在病房里,出去了。靠窗的那个阿佐夫金又换了个姿势蜷缩着,但是不再呻吟。其余的病号都很安分,听得见翻动书页的声音,有几个人已经躺下睡了。鲁萨诺夫也只好睡觉了。什么也不想,度过一夜,等到明天早晨把医生训一顿。
于是他脱了衣服,躺进被窝里,用毛巾把头蒙了起来,试图入睡。
可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悄声说话,寂静中听得特别清楚,也令人十分恼火,简直像凑近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耳朵在说似的。他忍不住了,掀去脸上的毛巾,稍稍抬起身来,尽量避免碰疼脖子。这时他发现,悄声说话的就是他邻床的乌兹别克人——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皮肤差不多是褐色,蓄着黑色的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戴的是一项皱巴巴的小圆帽。
他两手枕在脑后仰卧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这老傻瓜莫不是在祈祷?
“哎!老人家!”鲁萨诺夫伸出一个手指威胁他。“别念叨啦!你妨碍别人呢!”
老头儿不作声了。鲁萨诺夫重又躺下,用毛巾蒙住了脸。但他还是睡不着。此时他明白了,妨碍他入睡的是天花板下两个灯泡那刺眼的光。那不是乌灯泡,灯罩也遮不住光。即使隔着毛巾也能感觉出这光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吭味了一声,又两只胳膊撑着使脑袋离开枕头,微微抬起身来,同时也注意避免肿瘤刺痛。
普罗什卡站在自己床边靠近开关的地方,开始脱衣服。
“年轻人!请把灯关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吩咐道。
“可是还……还没送药来呢……”普罗什卡不知所措,但还是把手伸向开关。
“‘把灯关了’是什么意思?”啃骨者从鲁萨诺夫身体后面吼叫起来。“将就点儿吧,这里又不是您一个人。”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正式坐了起来,戴上了眼镜,一面保护好肿瘤,一面转过睑去,弄得铁网床轧轧作响,他说:
“您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儿?”
那个无礼的家伙做了个鬼脸,压低了声音回答说:
“别来惹我,我又不是您手下的人。”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带着怒火盯着他,但这对啃骨者一点也不起作用。
u好吧,可是开着灯做什么呢?”鲁萨诺夫采用平心静气交谈的方式。
“抠屁股眼儿,”科斯托格洛托夫存心无礼。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尽管他对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已经习惯了。应该在20分钟之内让这个无赖出院去干活儿!但是此刻拿不出任何可以施加影响的具体办法。
“如果要看书或者做别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公正地指出。“您为什么要把大家的权利据为己有?这里的病人情况不同,应当区别对待么……”
“会区别对待的,”对方反唇相讥。“将来会给您登讣告,注明某某年人党,而我们死后,脚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
这样桀骜不驯,这样肆无忌惮的人,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还从未遇见过,也不记得还有过。他甚至不知所措——怎样对付呢?总不能向那个丫头诉苦去。看来,暂时只好以保持尊严的方式中止谈话。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摘下了眼镜,谨慎地躺下,并用毛巾蒙住了脸。
他简直被气炸了,也为自己耳朵软,同意住进这所医院而懊恼。不过明天就出院还不算晚。
他的表指示的时间是刚过8点。有什么办法呢,此时他已决定忍受一切。他们总归会安静下来的。
可是又开始有脚步声了,床与床之间也开始颤荡,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叶夫列姆回来了。他的脚步使房间的旧地板产生了反应,这种反应又通过病床和枕头传给了鲁萨诺夫。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决定忍耐,不去指责他。我们的居民身上还有多少未被根除的愚昧的东西啊!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怎么能把他们带进一个新的社会呢!
晚上的时间拖得没有个尽头!护士开始走进走出——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给这个人拿来药水,给那个人送来药粉,给第三个和第四个打针。阿佐夫金在打针的时候叫喊了起来,又央求给他拿一个热水袋来镇疼。叶夫列姆继续来回走动,一刻也不停。艾哈迈占跟普罗什卡虽然各自呆在床上,却隔着老远在交谈。好像只在这时他们才真正有了精神,似乎什么心事也没有,也没什么病要治。就连焦姆卡也没躺下睡觉,而是走过来坐在科斯托格洛托夫床上,于是乎两个人差不多就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耳边唠叨个没完。
“我想尽量多看些书,”焦姆卡说,“趁现在有时间。我想考大学。”
“这很好。不过你要知道,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啃骨者在向这个孩子灌输什么!)
“怎么不能增添?!”
“就是不能。”
“那什么能增添智慧呢?”
“是……生活”
焦姆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我们部队里有过那么一个政委,叫帕什金,他总是说,念书不能增添智慧。军衔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给加了一颗星,就觉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说,读书没有必要?我不同意。”
“谁说没有必要?尽管读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数,智慧不在这里。”
“那么智慧在哪里呢?”
“智慧在哪里?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么系呢?”
“这我还没有决定。想考历史系,也想考文学系。”
“那理工科呢?”
“这我不想。”
“奇怪。我们那个时候才是这样。可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科技。你不喜欢?”
“我……我最感兴趣的是社会生活。”
“社会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会生活得比较安稳。你最好还是去学组装收音机。”
“我干吗要那‘比较安稳’!……眼下,要是我得在这儿住上两个月,我就该赶上9年级下半年的功课。”
“可教科书呢?”
“我这儿有两本。立体几何可真难。”
“立体几何?!去拿来看看!”
听得见那少年去了又回来。
“是的,是的,是……基谢廖夫编的那本立体几何,老本子了……还是那一本……。直线与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条直线与平面上的某条直线是平行的,那么它与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这才算得上是一本书,焦姆卡!大家都这么写书就好了!一点也不厚,薄薄的,是吗?可里面包含着多少内容啊!”
“这本书要教一年半。”
“想当年我也是学的这个本子。那时我把它学透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这就告诉你。当年我也是上9年级,从下半年开始学…就是说,是在1937年和1938年。真难以置信还会有书念。当时我最喜欢的是几何学。”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中学毕业以后?”
“中学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最好的专业——地球物理。”
“这是在哪儿?”
“还是在列宁格勒。”
“那么后来呢?”
“我念完了一年级,可就在1939年9月,征19岁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颁布了,我也就被征走了。”
“后来呢?”
“后来就在正规部队里服役。”
“后来呢?”
“后来,你还不知道吗?战争爆发了。”
“那时您是军官?”
“不,是中士。”
“为什么?”
“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去当将军的话,就没人去赢得战争的胜利了……如果一个平面通过与另一平面子行的直线,并与该平面相切,则交叉线……听我说,焦姆卡!我每天都教你学立体几何好吗?啄,会有进步的!你愿意吗?”
“愿意。”
(在耳边这么唠叨,还嫌不够。)
“我将给你安排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