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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为了对付饥饿,他在一个散发着花椰菜气味的小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写东西,据说罗卡马杜尔*就是在那个房间里结束一生的。但是没过多久,加布里埃尔的消息渐渐渺茫了,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来信也渐渐稀少了,内容也忧郁了·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对他们两人的思念不知不觉跟阿玛兰塔·乌苏娜对她丈夫的思念一样了。一对情人沉浸在环顾无人的世界中,对他们来说,每天唯一的、永恒的现实就是爱情。
*法国地名。
*罗卡马杜尔,现代阿根廷作家胡里奥·柯塔萨尔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俩幸福得失去知觉的这个王国里,箭一般地射来了加斯东将要回来的消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睁着眼睛,面面相觑,他们搁心自问时,才明白他俩已经结为一体,宁死也不愿分离了。
于是,阿玛兰塔·乌苏娜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充满了矛盾:她向加斯东保证说,她很爱他,十分希望重新见到他,但同时又承认她怎样受到了命运的不幸安排,没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她就活不下去,跟他俩的担忧相反,加斯东回了一封平静的信,几乎象是父亲写的信,整整两页纸提醒他们防止变化无常的感情,信的结尾毫不含糊地祝愿他俩幸福,就象他自己在短暂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样。加斯东的行为完全出乎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意料。她认为自己给了丈大托词,使丈夫抛弃了她,任命运去支配她。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后,加斯东从利奥波德维尔*又写了封信给她,说他终于重新找回了飞机,信里除了要她把他的自行车寄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内容,因为在他看来,他留在马孔多的一切,只有自行车才是唯一珍贵的。这封信使她更加恼火,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耐心地劝慰大发雷霆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为一个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加斯东留下的钱快要用完时,各种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俩身上,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种感情虽然没有那种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情欲力量,却能使他俩象情欲最炽烈时那样相亲相爱,无比幸福。在皮拉·苔列娜去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扎伊尔城名。
怀孕期间,阿玛兰塔·乌苏娜曾想用鱼脊骨编制一些项链去卖,可是除了梅尔塞德斯买去大约一打之外,其他主顾一个也没找到。奥雷连诺·布思蒂亚这才第一回明白过来,他那语言上的才能、渊博的知识以及罕见的记性(他能把那些似乎是他不熟悉的遥远的地方和各种琐碎事情一一记住),都跟他妻子收藏的世代相传的首饰箱一样无用,想当初单是箱里首饰的价值大概就抵得上马孔多最后一批居民的全部存款。但他俩终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阿玛兰塔·乌苏娜既没有失去良好的情绪,也没有失去爱情上的创造才能,却养成了饭后坐在长廊上的习惯,仿佛要把晌午时刻昏昏欲睡、浮想联翩的神态保持下去似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总是陪伴着她。有时他俩就那么默默无语、面对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着休息。在这种恰然自得的沉静中,他俩的爱情仍跟早先在响声不停的廖战中一样炽烈。只是渺茫的未来使他俩的心灵总是转向过去。他俩常常忆起失去的天堂中连绵不断的雨景;他们怎样在院子的水塘里僻哩啪啦地戏水,怎样打死一只只蜥蝎,把它们挂在乌苏娜身上;怎样跟乌苏娜老太婆逗乐,假装要活埋她的样子。这些回忆向他们揭示了一条真理,从他们能够记事的那一刻起,他俩在一块儿就始终是幸福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想起,有一天午后,她走进首饰作坊,菲兰达向她悦,小奥雷连诺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他是从一个漂在河上的柳条筐里捡来的。在他俩看来,这个解释不足为信,但是他俩没有更可靠的材料来代替这种说法,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之后,他俩深信不疑的一点是,菲兰达决不可能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母亲。阿玛兰塔·乌苏娜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儿子,但关于这个妇人的情况,她记得的仅仅是各种污秽丑恶的流言蜚语,所以这种猜测在他们心里不免引起反感。
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这种想法不时折磨着他,使他忍不住钻到神父的屋子里去,在那些潮气侵蚀、虫子至坏的文献中,寻找自己的出身的可靠线索。
他发现,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记簿上提到一个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他在少年时代曾受过尼康诺。 莱茵纳神父的洗礼,又说他当时曾想通过玩巧克力把戏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顿时产生一线希望,以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个奥雷连诺当中的一个,他在四大本厚书里寻出这十七个奥雷连诺受洗礼的记录,但他们受洗礼的日期,离他的年龄实在太远,正在一旁受着风湿痛折磨的神父,从自己的吊床上望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激动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统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便同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那么,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满有把握地大声说:“多年以前,这儿就有一条街用过这个名称,当时的人都习惯用街名来给自己的儿女起名字。”
奥雷连诺不觉气得浑身颤抖。
“哼!”他说。“这么说,你也不相信罗。”
“相信什么?”
“奥雷连诺上校发动过三十二次国内战争,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答。“政府军包围并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后来又用一列二百节车厢的火车把尸体运走,扔到了海里。”
神父以充满怜悯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叹息道,“对我来讲,单是相信我们两人这会儿还活着,就足够了。”
这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只好默认关于柳条筐的说法,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它的真实性,而是它能把他们从苦恼的恐惧中解脱出来。随着阿玛兰塔·乌苏娜腹中胎儿的逐渐成长,他们越来越协调一致,在这座只需最后一阵风就会倒塌的房子里,他们越来越习惯于孤独的生活。他们把自己的活动限制在一个最小的空间里,这空间从菲兰达的卧室开始,直到长廊的一角。他们在菲兰达的卧室里,已经感到了夫妇生活的欢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写回信时。阿玛兰塔·乌苏娜就在长廊上为未来的婴儿编织毛线袜和小便帽。
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坏力的不断冲击下都已摇摇欲坠,首饰作坊、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那个原始的寂静王国,都陷在房子的深处,就象陷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谁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这片丛林。贪得无厌的大自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他们继续栽种牛至草和秋海棠,用生石灰划一条分界线,围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开始的蚂蚁和人的战斗中筑起最后一个堡垒。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头发很长,没有梳理,脸上现出黑斑,两腿浮肿,她那古希腊人似的柔和体形也由于怀孕变丑了,已经不象她提着一笼不合心意的金丝雀、带着俘获的丈夫回到家里的那一天那么年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振奋精神。“真见鬼!”她笑着说,“谁能想到,咱们最后竟会象野兽一样生活!”在阿玛兰塔·乌苏娜怀孕的第六个月,他们跟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中断了,当时他们收到一封信,看得出这封信不是出自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之手。它是从巴塞罗那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却是用蓝墨水写的,笔迹工整,有点象官方的通知。信的样子普普通通,无可指摘,但又好象是不怀好意的人寄来的,阿玛兰塔。 乌苏娜正准备拆信,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却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我不要看,”他说。“我不想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正象他预感的那样,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再也写不了信了。陌生人的这封来信,结果谁也没看,就躺在菲兰达有一次忘记订婚戒指的那块搁板上,留给蛀虫去啮食,让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烧掉。这时,一对与世隔绝的情人,正驾着一叶扁舟,逆时代潮流而行。这是一个将使他们生命终止的时代,一个将置他们子死地的不可抗拒的时代,这个时代正在竭尽全力地把这一对情人引到使他们灭绝的沙漠里去。
由于意识到这种危险,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同舟共济地度过了最后的几个月,他们忠诚相爱地等着那个在他们失去理智的情欲中受胎的儿子出世。夜里,他们相互依偎地躺在床上时,既不怕蚂蚁在月光下发出的响声,也不怕蛀虫的活动声,更不怕隔壁房间里正在滋长的杂草那清晰可闻、接连不断的沙沙声,他们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杂声惊醒。他们听到,乌苏娜为了维护自己的天堂,怎样跟自然规律进行斗争;霍·阿·布恩蒂亚怎样毫无结果地寻求伟大发明的真啼;菲兰达怎样吟诵祷文;失望、战争和小金鱼怎样使奥雷连诺上校陷入牲畜般的境地;
奥雷连诺第二又怎样在欢乐的酒宴方兴未艾时孤独地死去。于是他俩懂得人的爱情是高于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够战胜死亡,他俩重又感到自己无比幸福。他俩坚信自己将要继续相爱下去,坚信任他们变成幽灵时,在昆虫很快就要从他们这儿夺去可怜的天堂、未来其它一些生物又要从昆虫那儿夺去这个天堂时,他们仍将久久地相爱下去。
一个星期日,傍晚六点,阿玛兰塔·乌苏娜感到一阵临产的剧病。笑容可掬的助产婆领着几个由于饥饿而出来干活的小女孩,把阿玛兰塔·鸟苏娜抬到餐桌上,然后叉开双腿,骑在她的肚子上,不断用野蛮的动作折磨产妇,直到一个健壮小男孩的哭声代替了产妇的叫喊声。阿玛兰塔。 乌苏娜噙着泪水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真正的布恩蒂亚,就象那些名叫霍。 阿卡蒂奥的人一样,婴几明澈的眼睛又酷似那些名叫奥雷连诺的人;这孩子命中注定将要重新为这个家族奠定基础,将要驱除这个家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独性格,因为他是百年里诞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亚当中唯一由于爱情而受胎的婴儿。
“他是一个真正吃人的野兽,”阿玛兰塔·乌苏娜说。“咱们就管他叫罗德里格吧。”
“不,”她的丈夫不同意。“咱们还是管他叫奥雷连诺,他将赢得三十二次战争的胜利。”
在给婴儿剪掉脐带之后,助产婆开始用一块布擦拭他小身体上一层蓝莹莹的胎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为她掌着灯。他们把婴儿肚子朝下地翻过身来时,忽然发现他长着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他们俯身一看,竟然是一条猪尾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俩不知道布恩蒂亚家族中是否有过类似的现象,也早已忘记乌苏娜曾发出过的可怕的警告了,而助产婆的一番话使他们完全放了心。她说,等到小孩脱去乳牙以后,也许可以割掉这条无用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