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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反复地说了几次:“活着可太好了。我还年轻,这么说也许让人听起来腻味,可能够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我已经来到了……”
“快别那么说吧。”
“啊,我喜欢把高兴的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周一声音放低了一点说,“不是什么教条的说法。”
“高兴是高兴,可真想熄掉它呀。”
“熄掉,你说想熄掉……”
“我不是说,怕难为情才想熄掉的吗?”
“熄掉的话,那可不好。就像夕阳映照着河里的妖精似的,隅子要是在水中消失,那我可怎么办呐。”周一盯着隅子看了一会儿,“隅子可真有一样东西消失了……”
“是嘛,什么?”
“头发。剪短了吧。”
“头发?是的。他们说,那样长的头发,结婚仪式上的盘头很难做,假头发一会儿戴,一会儿脱的吧。”
“是说换装吧。”
“是的。”
“真是可惜了的。是吃午饭时的宴会吧,那时要是不换装就好了吧?”
“可是,一生才一回,我母亲真还有些……舍不得呢。”
“是啊,我老在想,那样长的头发,该卷上几个卷儿……”
“晚上披散开头发躺下的吧。”
“是啊。”
“真可惜。”
“又会长出来的嘛。”
“今后要长到那种程度,得要好几年时间吧。”
“管他花几年,我一直在矢野君的身边嘛。爸爸也问,剪了头发从家里出去吗?”
“是嘛……”周一点点头,可还是恋恋不舍地说,“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去,那上面,浮起隅子抹去化妆的脸。我见过这样的隅子。”
“……”
隅子像缩紧身子似的不做声。比起两个人在旅馆里来,隅子还是来到外面松快些。周一说的话里,无意间出现了往隅子心里顶过来的语言。
“隅子小姐,那张照片带来了吗?”周一问。
“哪张照片?”
“贴小时候照片的相册……我在你家里看过的。”
“那样的,有好几本呢,体积又大,又重。”
“真可惜呐。我请求过你,让你带来的嘛。隅子小时候的事,我最爱听了;很快活哟。有了相册,可以在新婚旅行中听听隅子小姐说过去的事,有很多照片吧。我小时候的照片可是一张没有。我不行的时候,就像孩子听催眠曲一样,听听隅子小姐的回忆。譬如说,那个关于雪的故事,能让我清净心境……”
“在雪上做一个假面的故事?”
“是啊,宫崎很少下雪。甚至有没见过雪的孩子。好几年才飘飘乎乎下了几片雪,小学校的孩子们都让老师放到校园里,脸朝天空,老师说,这是雪呀。不快点看就看不见似的。我说了宫崎的这种南国风光,隅子就想起小时候,去雪国亲戚家玩的事了。那是几时的事呢?”
“15岁那年冬天,正巧放寒假呢。”
“15吗?隅子和少女们一起在雪道上走着,少女们把脸埋在道旁的雪里面。”
“忽然让我看见,可真把我吓了一跳。说是道旁,其实只要稍微把腰弯一弯,脸就碰到雪了,往那雪上按下脸去,一动不动地呆一会儿。于是,再把成了脸形状的雪块,两手轻轻地捧起来。我觉得太好看了。”
“隅子也照着做了?”
“是的。”
“湿漉漉的,捧着那个雪做的假面往家里走。‘雪的脸’一点不让它化掉……”
“隅子也这么做了吗?我一点点看见了哟,银色的世界里,小小的隅子奔跑着。”
“……”
笼罩着两人的苍茫黄昏,像宽广地呼吸了一口似的。
“太阳公公下山了。”隅子说。
两人眺望着夕阳西下。随着太阳的西沉,西边天空上的茜色渐渐加浓了。黄昏的雾霭,连消失了影子都不知道般的恬静。
周一若无其事地往隔壁凉棚瞧了一眼,“啊”地叫出了声。
那凉棚中的长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也盯着落日的天空眺望。这个老人刚才沿着这河岸一个人慢慢走过来的,他坐上长椅子,周一没注意到。
“对不起,我……”
周一站了起来。
“您怎么啦?”隅子抬起头望着。
“不,可真像。”
“和谁?”
“父亲呀,我的……”
太阳和神话
周一从老人坐的长椅子边走过,不时瞄着老人。少许走过了一点,又返回来,这回他站下了,不客气地望着老人。他和老人的眼睛对上了。周一稍稍低下了头,说了声:
“对不起。”
“没什么。”
“我觉得您很像我家老头。”
“你家老头?我像你父亲?”
“是的。”
“是嘛,我很像吗?”
老人轻轻地加了一句:
“父亲会跟着儿子的新婚旅行而来吗?”
“是啊。”周一有些难为情地说,“没想到会搞错人。我的父亲已是穷愁潦倒了。那可没错,实在对您不起。”
“没什么。”老人有些诧异地瞧着周一,是一种温柔的目光。“我呀,和你们两人坐的是同一班飞机。”
“是吗?我可没注意到。您是一个人出门旅行吗?”
“不,是新婚旅行哟。”
“……”
“真想这样说说,飞机里全是新婚旅行的人嘛。我呀,是让‘太阳和神话之国……’那诗一般的文句吸引而来的,可到旅馆里一看,全是新婚夫妇的天下,简直把我弄迷糊了。”老人静静地说,“所以我想,原来如此,新婚是太阳和神话啊。”
“太阳和神话……”
“天孙降临,不就是新婚旅行嘛。这即便是玩笑话,但从新婚旅行的你们中将诞生出民族来。那么,新婚不就是神话吗?”
“哦。”
“祝你们幸福。”
“谢谢。”周一向老人鞠了一躬,“真对不起您,请原谅。”
周一和老人的对话,隅子全听见了。
隅子用眼睛迎着回到自己座位上来的周一。
“弄错人了吧?”
周一茫然地竟忘了在隅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隅子小声说:
“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快要窒息了。”
这时,周一摇了摇脑袋:“真傻……真难为情。”
“可是,是很像的吧?”
周一点了点头:“我心里迷惑了。心里迷惑才会让眼睛迷惑呀。我呀,老是看见和我爸爸很像的人。全都看错了人。连根本不像的人都觉得很像。我实在太想寻找父亲了。所以,那念头老是萦绕在我的心灵深处。”
“能再相见的,一定。你爸爸也一定很想见见你呀。”
“你这样直率地对我说,所以,我才觉得这会儿父亲会出现的。”
“……”
“我觉得大概是这样的,也许搞错了吧。已经过去14年了。父亲消失了……”
“14年?14年前,我还在上小学呢。”
“是吗?”
周一自己也做出竭力回忆当时年纪的样子,然后像是要拂去不快似的说:
“算了吧,别再去想那阴森森的事了。我父亲的事,本打算在和隅子一起踏上新生活之路以前不说的。”
“您父亲的事,以前我也隐隐约约听说过;没关系,你都说出来吧。”
“和结婚前不一样,以结婚为界,想把我的过去化为零。这样想着,不留神,又会看见父亲的影子。我已将自己的过去封闭起来了,让我们来听听隅子愉快的回忆吧。”
“我嘛,过去的事都忘了,今后只说咱俩的事。”
“说的是,可话说回来,你的过去和我的不一样,隅子的回忆能让我脱胎换骨,能照亮我的将来呀。我的青春从结婚开始,从和隅子在一起后开始,真是这样的。”
“……”
“真希望临睡之前,每天晚上,连续地讲一段隅子小时候的事情。”
“您说的这种回忆,我会有那么多吗?马上像要失去话题可怎么办?”
“真的一点也没关系,话题一生都不会说尽的。”
“一生……”隅子发出惊讶的声音,“一生,连续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不。”周一像是咽下了自己的话,倒抽了一口气,眼睛移向通往旅馆的那条路。
一群少年,穿着白色的运动服,正从那条道上跑过来。像是在练习马拉松。黄昏的雾霭笼罩着少年们,移到了白衬衫和露出皮肤脚上的色彩,让人感到天色已晚。凤凰树的树叶也黑乎乎地变得浓重起来。西边天上,让落日染上的深深的茜色,也从广阔的天空中消失了。河面上的黄昏雾霭,增加了水色的滞重。
“走到桥那边就往回走吧。”
“好的。”隅子站了起来。走过邻座的遮阳棚边上,周一对刚才那老人轻轻地鞠了一躬。老人也朝周一点点头,隅子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橘桥栏杆上的灯全点亮了。成串的电灯在水中落下长长的影子,令人意想不到,它播撒下一片光的绸幕。
退职与家属
马蹄声把直木老人从睡梦中唤醒。听着那马蹄声,觉得像是拉着重重的货车。这不像是晚秋的声音,倒像春天幽闲的声音。
尽管路就在窗子的紧下面,可那声音决不可能吵醒五楼上的人,自己独自醒来了,那声音正好从窗子下通过,于是直木就感觉到是马蹄声让他醒过来似的。直木今早醒来就有声音出现,所以,拖着重车的马像是慢慢通过似的。
“啊,睡得真香呐。”
直木在枕上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睡眠不足的时候,常常起居正常,而且,“噌”地一下就跳起来了;可今天早上的直木,连摸一下枕边的钟都不愿意。
深深的睡眠大都残留在脑子里。
“把三四十年睡不足的部分,都去睡回来哟。”直木出家门时说过这句话,他在想昨晚这一觉睡掉了几年。他觉得几年来,从没有过睡得这样充足的早晨。
他没有瞅一瞅手表,只凭窗外透进屋子的光就可以判断出,大概是10点光景了。昨晚上是11点以前睡下的,已经睡了十一个小时了,连一个梦也没做过。
“只能在自己家里才能睡得安稳。”直木自己常常对此确信不疑,所以,昨晚的睡眠真是不可思议,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真的睡得那么好;可今早醒来,他一点不怀疑昨晚真的睡得很安稳。
即使这样,他要怀疑,还是有充分理由的。
“去睡睡觉就回来。”他半开玩笑地对家属们说,其实他藏起了自己不安:在旅馆里也许睡得更不踏实,可话已经出口了。在家里,那几天也许是怎么也睡不踏实的日子吧。直木辞了公司的职,第二天就上了路。
直木最近会辞职吧,其实对家里人来说,也不是什么料想不到的事;但是,当大家真的得知这完全成了事实的时候,竟突然都像受到什么冲击似的脸色都变了。妻子、长子夫妇、二女儿、三女儿,这些家人们对那冲击的反应都各不相同。性格的差异,对直木的感情不同,各自立场的两样,反应不同固然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可是,直木特别感到家人各自动摇的差异,即人的差异,大概是因为只有在这个场合,直木才会从自身弱点出发,用冷静的目光来分析吧。
家人们谈论直木退职的时候,每个人只顾根据自己所受冲击的大小来发言,若是他们提高嗓门说话,直木会觉得无补于事;反过来,别人都压低声音来安慰他的话,直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