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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世界也当真要不起一份单寥的,若想着世上有一人,仅仅那一人对自己好,一起浅酌对引,一起弹琴鼓瑟,一起同看天上美丽的星星,互相体贴,互相温柔,互相珍爱,还有什么坎儿跨不过去。
慕容说他:你这么不爱谈女朋友,还有女孩子喜欢粘着你,难道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慕容许是对他开玩笑,他回省自身,才惊讶发现,自己一直对自己开了二十年玩笑。他爱女孩子,爱女孩的浅笑,温柔,静好,他体念《诗经》的情景,羡煞不已。可是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女孩子,于是,那份报应回到他自身,他,也一直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有些悲哀,有些拗糟,有些自我折磨,有些,混帐!
李羽裳,和其他女孩一样,是自己找上他的,却,又有些不一样。李羽裳和他第一次认识时,旁边还有其他人,普通的学姐,怪怪的同学,还有,被他在吊儿当啷心态下交往过的前女友。李羽裳那次没有说什么话,他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喝咖啡时将慕斯蛋糕浸在了里面——和他的习惯,一模一样。他还是没有什么,因为那时他研究的,是凌云。他只稍稍有些心惊地瞥过李羽裳一眼,表面不动声色,她似乎很津津有味,嘴巴边沾着巧克力汁儿对他不经意一笑,这,还是没什么,因为凌云在有个宴会上,也是嘴巴边沾着草莓汁儿,善善良良地扶住他,那时他醉了,可他还是记得,恰恰只记得那一幕。
后来,李羽裳总是不经意出现在他周围,不刻意打扰他,清丽洁净,浅笑依依。
他想,怎么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也没有例外,对他这样的男孩子趋趋以求呢?
后来,她让他发现了,她和他共同的地方那么多,不晓得她有意还是无意。她喜欢看江湾大桥上的玻璃灯,她喜欢参加玻璃制品的艺术展。她在那个学校新生入学舞会后,跟了他出来,恰逢那时他的心情很不好很不好。她只是默默陪着他走,晓得他知道她在后面,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看他手抓桂花重重揉捏,自个儿气着又把这团残缺花瓣扔出去,甩疼了手,却还要去踢花圃边的大石头,连脚也弄疼了,这才算停止,随便蹲坐,浸润到凉意里,不,他那一晚可不只是自气,他……真真嫉妒。他的动作停下了,心思停不下来,像古书里描绘的千军万马打仗般,只是一昧钻牛角尖地想着——想着宋凌云的脖子里,已经套上了慕容给的项链。
宋凌云是她爸爸硬要安排给他的,是他爸爸显然后来也接受了的,是齐宋两家商量好的。照理,他不应该“想”她,这么“想”她。可是,照理的事情,往往是没道理的。
李羽裳,后来悄悄坐来低头生闷气的他旁边,看他捡地上的碎花瓣,将之撕得更碎。
她一扯他的衬衫袖子,他甩开她的手。
她又来扯他,他觉得她真讨厌。
她简直强硬透了,没看过女孩子这么悍悍的,梅兰娇的“蛮”和她不能比。
她愣是抢夺他的注意力,“看!”
她在指他和她眼前的一棵树,“要是给我一棵树就好了,造个树屋,就和家人住。”
他悚然瞪目,看到这女孩美丽盈盈的眼睛里,满幅满幅自信的笑。
他才叹息,以往那些相同是不重要的,这一点才真真切切说到他心底。
第二天开始的校园里,他和李羽裳被传为一对。
他公开和她走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也能碰到凌云。那姑娘一向浅偏首,低拢眉,平平凡凡,静静安安。他注意到凌云在偷偷打量他和李羽裳,嘴巴儿未咂,鼻头儿未动,表情,嗯,没有什么变化。那么,他只能叹自己的气,饶是这一个更吸引住他研究的兴趣,可她那么无害,那么安静,那么不易受动的样子,让他琢磨不透她啊!她,只是成为“安排”好的那个,也许,他和她真的,搭不起来……
他专心把目光放到李羽裳身上,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有个趣味相投的,已经很不容易。男人不能在这方面和女人拿捏,什么众里寻她千百度,他不是信奉这个的。真的,能碰到一个知意知趣的,很不容易。
久久了,他开始发现不对劲。
她对于他的知道,太多,太详细。有些——令人恐怖了。
他还没有摊牌,他还在看,他想了:既然好了,不能这么轻易弃了。
他有了“矛盾”。“挑选”真是世上最混蛋的事!
他上头那两只有个性的鸟儿住了声,想来收羽安歇,静度人生美好去了。
他这么蹰蹰着不走,才显得懦弱无用。
他的前方,安插着几棵稍高的广玉兰,树丛后面,绿意堆叠,暗影重重。有来去长长的叹息声,有手动身动的摩擦声,有树隙钻风的簌簌声,有月影落地的掸掸声,谁赞“无声胜有声”,云磊认为,有声的世界,更可爱。
他好奇着,屏住呼吸,尽量藏住自己的脚步声,踱过去,连掀开树丛叶子,也是小心翼翼的。拨开一看,慨然而叹,这后面的天地,精致美丽。上头的长椭月亮,真会挑地方,全把光儿往这里洒,像个造好的舞台景,景中央,明光里,树盖下,乘着风,伴清香,只有一个淡淡瘦瘦的背影,女孩子的背影,这家子唯一的纯然女孩。
那凌云在干什么?她跪在泥地上,面前的大石头一定是从别处特别搬来的。她要这般重物干啥?她的两边,树干子上,正巧爬了两条紫藤草,弯弯绕绕,左右相逢,是女孩儿过家家酒时特别喜欢的一种景境。白月亮下,紫藤的叶片有些柔弱怜怜,可沾了露后,光泽却媚丽,就像女人,小小的身子,总能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量。那凌云真在玩小女孩的游戏吗?她多大了?她这么稚稚,有些可笑,有些,可爱。她突然扯过碰来手边的一条藤草尖,摆弄一会儿。云磊躲在后面,看不清楚呀,他要看,他真要看!他探过去一点,“扑簌”一下,他胸前的树条子弹了出来,他吓死了,赶忙蹲下。他隔了一忽儿才抬头,他自惊自怪,那女孩子可没有注意他——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没有注意他。她还在弄着,一条手臂撑在下巴下,于是头儿稍稍往左偏,另一手拿着什么东西,正送前撤后,她还喃喃自语呢。云磊更要听听了。
“唔,好麻烦的挑选,你们说,对不对?”她怎么了?也有难题吗?“小妹妹,你来看看,前面的两个哥哥,你喜欢哪个……你别摇头啊,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左面的这个哥哥,对你很好很好,陪你一起长大,你笑他也跟着笑,你哭他会在旁边跳跳脚地急。你说右面的小子——哦,你不准我骂他小子,奇怪了,他就是个不善解人意,只顾自己的混蛋小子,为什么不准我骂!嗬嗬,好好,我知道你知道你。你啊,舍不得。那就只能叫“他”了。他对你也不错是吧。你要把紫藤送给他?你送他这个做什么?哦,你要把他和你缠在……你好没羞哦!唉,你说他和你有同样的家庭,有同样的心情,有同样的趣味。嗯?你还记得他的“树屋”,呸,他可不一定记得你的“阳台”。什么?你说他一定会想起来的,你怎么这么肯定他?他不是已经和另一个妹妹好上了?所以,你要用这根藤草?哎,你干吗拉我的手啦,我会帮你和他戴上的……唉,你好傻好傻!”
远处,有人在喊“凌云”。
她动了一下,没有站起,对于手头的,她离不了。
那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她叹口气,缓缓而起,仿似蹲久了,一个趔趄。
他出手,就伸在半空里,本能着急着。她都走了,他还这么伸着,晾在秋风里,指尖有些冷。他呆呆看自己双手一眼,觉得自己才真是傻呢。
他从树丛后爬过去,挨近那块大石头。
他惊然瞠目——
石面上有三个无锡小阿福,想是她以往旅游的时候带回来的。
一个女娃儿,两个男娃儿。
男娃儿并排站,女娃儿挨中间,与他们彼此都远着一些距离。
原本,那距离是相同的。
她刚才把女娃儿向其中一个送了过去。
右面的男阿福,和女娃儿手之间,连着一根紫藤草,仿佛彼此手儿相牵,身儿相牵,心儿相牵。
娃儿神色单纯,幸福满满,他盯着玩具脸上红酡酡的颜色,也感觉格外温馨。
他想了想刚才凌云关于“左面”“右面”的解说,突然,恍然大悟。
他眼神奋亮,突然伸手,将女阿福和右面男阿福对碰到一起,将原本缠着他们手的紫藤草,绕去他们身上,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比凌云先前弄得,更紧,更亲。
(树头鸟语化用《诗经?昧旦》)
十四 泥菩萨
凌云平生第一次狠狠骂人,“安必新,你个杀千刀的!”
紧着这几天里,凌云对安必新亦步亦趋。他去餐厅打饭,她跟过去喊,“还我!”他回教室上课,她跟过去喊,“还我!”他散步于小径,她跳出来喊,“还我!”他活动于剧社,她也跳出来喊,“还我!”她已经做到见缝插针,有的放矢了。那安必新不知是多福,还是能耐,每次都被他化解了。
凌云濒临抓狂,安必新却泰然自若。她某时看到他侧面——他是知晓她跟在身后,却格外见喜似的——那嘴角隐隐淌着一丝笑,像极了美国卡通片里歪戴三角眼罩的海盗船长,面对金银珠宝,藏不住那佞佞的得意味道。
这也是凌云的想象,那安必新未必张狂到如此极致。怎不然,他架着黑框眼镜的脸庞,老是莫名其妙地走来淡淡的红,看着她的眼睛也有几分怪怪的亮。她猜不透他。
安必新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拿着凌云的“剧本”,并没有不好意思。他分角色,挑演员,借场地,定时间,备道具,刷字报。一人能挑几担,且条条有道。
凌云眼看事成定局,很有些“自暴自弃”,唯一的希望是安挑选的演员都是陌生人。凌云的潜意识里,盼看透父辈们那个“秘密”的谜面,也想知晓谜底。可,只限于她自己,只要自己“自私”的愿望满足就好,不要再多张扬,不要再多公开,这是种变异的“强迫症”,她不想承认也得承认。更何况,她真的害怕“什么”——这个“什么”,她说不出什么。总之这个故事里,熟悉的人越少,越好。
直到发现,自己也被好事的安必新安排在角色中。不止的,安碧如,梅兰娇,李羽裳,统统都在。甚至,慕容也“自告奋勇”担当了一个角色。
安必新告诉她的时候,那语气值得研究。他闷闷道,“他是不是随你啊……”
她有些心虚,目光游走不定,很露痕迹。
另一个齐云磊的参加,就不能说是令人害怕,简直希奇百怪了。
凌云息然:“戏”就是“戏”,绕来绕去,还是这些似曾相识的人物。
午后活动时分,凌云是第一个到排练现场的。
学校对小小的话剧社,有些吝啬,端出这么个不成气候的剧场,窄小封闭,即使大门敞开时,内里依然霉尘淀淀,滞滞抑郁。
凌云沿壁摸到开关,食指尖轻轻一摁,“啪哒”一声,并没有就此打开一个大大的光亮世界,只引亮了舞台前面的第一排灯,青黄淡淡,后劲不足。人若到那影里走走,许会别添渺渺恍惚的味道,似是为必将上演的剧目作衬垫。凌云没有马上进去,在暗中定了好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