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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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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行鸿博,网罗和笼络有声誉的学者、名士,吴敬梓自己乾隆元年就受到荐
举,他把这种经历写进杜少卿形象里。就在八股科举制度中,也有贡举、经
明行修、优行等含有荐举因素的名目,匡超人被温州学政“题了优行,贡入


太学”,马二也被学道保题了优行,万中书羡慕地说:“这一进京,倒是个
功名的捷径。”可见以名取士这条路,即使在实行八股取士的清代,也没有
中断过,这就为形形色色的名士提供了夤缘的阶梯,也刺激和诱发了五花八
门的假名士,他们纷纷装腔作势,呼朋引类,想造成虚假的声望,沿着名士
这条“终南捷径”,谋求“异路功名”,高则可以平步青云,为官作宦,低
则可以依附权门,充幕客,当帮闲。吴敬梓描写了一堆一堆的假名士群体:
以娄三、娄四公子为食主的湖州莺脰湖名士,以赵雪斋为旗帜的杭州西湖斗
方名士,以杜慎卿为班头的南京莫愁湖“定梨园榜的名士”。。作者揭破他
们自鸣风雅的外表,嘲笑他们的庸俗无聊,说明他们不是真名士。

吴敬梓欣慕的真名士,其名士谱系可以上溯到魏晋名士,其思想渊源可
以查寻到老庄道家。

张岱年先生说:“道学是隐士之学。”(《张岱年全集》第6 卷第499
页)道家思想的实际作用是教人摆脱功名富贵的考虑,而达到一种淡漠宁静
的精神境界,对于不得意的或不愿与统治者合作的士人,提供了一副解忧剂。
道家向往的“自然”是一种超功利的境界,认为人如果能超出于利害得失之
上,那么人就能保持自己人格的自由,不为外物所役,观玩于众妙之门,逍
遥于万物之上,在超脱的基础上获得精神的自由和愉悦。为此他们否定人生
的功利,把世俗所看重的东西,如功名富贵,都弃如腐鼠。这很自然就导出,
以隐逸不仕作为放弃功利追求的标志,以逃避轩冕为高人(如前述伯夷等)。
道家的这种人生态度,对于入世的儒士,常常是精神上的一种调节和补充;
而对于名士,则是精神自由的一种基本追求。

随着汉末社会的巨大变动,魏晋时儒学的独尊地位发生动摇,士的个体
人格意识有新的觉醒,老庄道家那种宗自然而返真我的旨意,外与物以俱化、
内适性而逍遥的精神境界,很适合士的追求个体自由任达的精神需要,举凡
魏晋名士的宴乐之习、游谈之俗、山水之兴、文艺之趣、养生之术、狂放之
风,都与老庄道家有渊源关系。至若阮籍、嵇康,发挥老庄崇尚自然的思想
抗击名教,“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晋书·儒林传序》),以
他俩为标帜的竹林七贤为时尚所趋奉,蔚为风气,魏晋风度从此便成为历代
不愿循规蹈矩完全受儒家纲纪秩序约束的文士所企慕的一种风范。这样的名
士代有其人,其中有些不乏叛逆精神,反对封建主义的束缚,具有进步思想。
他们互相承继,成为封建时代民主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红楼梦》第二回
列举一批这类人物的名字,除了第一个许由是传说中的高人外,摆在头里的
就是陶潜、阮籍、嵇康等魏晋名士;“近日”举有倪瓒、唐寅、祝允明。这
些都是悖弃礼法、放情任达的风流人物,曹雪芹明确把他们同孔孟程朱等儒
家正统人物区别开来,说他们若生于上层,就成为“逸士高人”、“情痴情
种”,若生于下层,就断不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一句话,他们是不走封
建正路的浪子或叛逆者。在曹雪芹看来,“放荡弛纵,任情恣情”的贾宝玉
是他们的同类,他自己也以阮籍自许,实际上自居于这一叛逆传统之列。无
独有偶,比曹雪芹略早的吴敬梓也倾慕阮籍、嵇康等魏晋名士,经常以阮籍
自比,或表达对阮籍的景仰。他移家南京时把自己比作“阮籍之哭穷途,肆
彼猖狂。”(《移家赋》)搬进秦淮水亭,欢宴朋友,写《买陂塘》词说:
“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与吴蒙泉(虞博士的
原型)联句时又想起阮步兵而“佯狂忆步兵”。(见吴蒙泉《会心草堂集》)
一直到临死前一二年,在题咏金陵凤凰台时,他想到的还是:“凤凰台以李


白之诗而名”,“台下有阮籍墓”,并以思慕这两位“酒星”作为全诗的主
旨:“后先两酒人,千秋动欣慕。”(《金陵景物图诗》)真可谓拳拳服膺,
终生不已。魏晋风度的影响渗透在他的人格和作品中,特别集中体现在以他
自己为原型的杜少卿形象和其他奇人形象中。

道家理想人格的境界之一是,具有某种超世的品质,带有不同于世俗人
的特征。追求个体独立人格的名士,也不愿混同、淹没于庸常,从汉晋名士
就形成一种观念:有高名之士必当有异行。于是名士之求名常与求奇相伴,
竞求以特立独行超迈凡庸,于是标奇立异、企慕奇人异行遂成为名士的传统。
继承这种传统,吴敬梓也把真名士杜少卿以及与他气质相近的人称为奇人。
迟衡山说:“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奇在哪里?首先他鄙弃琐
屑的世务、外在的功名富贵,讲求超逸的风貌、内在的才性,表现出纵心肆
志、恣情任性的意趣,反映了个体人格的觉醒和追求。

吴敬梓把“钱财散尽”作为杜少卿“平居豪举”来写。他清高脱俗,遗
落物务,对钱财持超脱的潇洒态度。古今都有人訾议他接济人时“贤否不明”。
其实那些人之或贤或否哪里是杜少卿所屑于一顾的呢?他像打发粪土一样打
发钱财,谁要谁拿去就是了,何需考察是贤是否!他体现的是慷慨超脱不为
物累的名士风度。他既不藉藉于富贵,也不戚戚于贫贱,家财散尽后,布衣
蔬食,心里淡然,安于山川朋友之乐。这是一种不为外物所囿的超拔和逍遥,
符合道家追求的人生境界。他在纵心肆志、恣情任性的魏晋风度表现形态里,
注入更多个性解放的自由思想成分,吹进明清时代的新鲜空气。一般文士把
膺荐举、受征辟当作最高荣誉,他却坚决谢绝李巡抚的荐举和征辟,理由是:
“麋鹿之性,草野惯了。”想方设法辞掉“爵禄之縻”后,他高兴地说,从
此要“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这简直可以视为杜少卿追求精神自由
的宣言。为此他既摆脱了钱财俗务的羁绊,又冲破八股举业的牢笼,热衷于
在逍遥自在的人生境界中体验着自己的真实生命。他妻子问他为什么装病不
去做官?他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玩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
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但要在南京
“做些自己的事”,还得要有一股蔑弃礼法、横对陋俗的劲头才行。游览姚
园,他“竟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的人,大笑着,情驰神纵,遗世忘
俗地走了一里多路,在当时这确是惊世骇俗的带有明显挑战意味的举动。他
的特异行为冒渎了那个时代行之已久的原则规范,嘲弄了庸众的普遍信念,
背离了“从来如此”的生活方式。“竟”敢如此?就是敢如此!他敢于对某
些封建权威和封建礼俗提出大胆的挑战,表现了离经叛道的可贵勇气。当朱
熹对经书的注释被钦定为标准答案的时候,他敢于挺身说只依朱注是“固
陋”,他写了一部《诗说》,竟敢与朱熹唱反调。朱熹的《诗集传》说《溱
洧》是“淫奔者自叙之词”,他反驳说:“《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
并非淫乱。”这不是在追寻一点微小的学究式的胜利,这是在批驳理学教条,
捍卫自己的行为方式,表达自己的生活信念。他对《女曰鸡鸣》的解释,宣
说着一种弃却功名富贵怡然自乐的生活境界。他不但尊重自己的个性,而且
也尊重别人的个性。他初搬到秦淮河房,与友朋聚会的情景,就很有自由放
恣的气氛:“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
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既尊重别人的个性,待人接物也就颇
有平等的色彩。他“不喜欢人叫他老爷”,也不以老爷自居,把门客娄焕文
“当作祖宗”亲自服侍。平素“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他


的妇女观也较开明,对纳妾风之猖獗很不满意。沈琼枝不甘为妾,逃到南京,
自谋生计,庄非熊说她“奇”,武书也说她“奇”,都是心存猜疑不解。杜
少卿也称她为“希奇的客”,却认为“可敬的极了”,可见不是出于怜悯,
而是出于尊重,赞扬的不是她的姿色和才情,而是她蔑视富贵豪华、不畏权
势、不肯供人玩弄的反抗精神。真是“惺惺惜惺惺”,他们之互相引为知己,
表现了奇人之间精神的投契。

杜少卿一边追求超世脱俗的格调,一边充满愤世嫉俗的情怀,表面上洒
脱风流,内心里悲愤苦闷,因此,他的恣情任性带有狂诞不经的色调,透露
着内心的愤激和痛苦,表现出激而为怒、愤世嫉俗的“狂”的特征。这使他
的名士风度有了深刻的一面,具有了不满封建黑暗的叛逆内涵。“狂”是强
烈的不满在受压抑情况下的爆发形态,是一种喷射式的宣泄。他和作者本人
一样“独嫉时文士如仇”,愤激填膺,一触即发。一提到县里的秀才,他就
骂他们是奴才。臧茶对他谈举业的好处,他骂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
矣!”人家为子孙发富发贵要找好风水迁祖宗的坟墓,他发作道:“那要迁
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凡此种种都露出他“狂”
的面目,卧闲草堂本第三十三回总评就说“少卿之狂”,以“狂”字概括他
的特点,很有见地。

现实生活中的吴敬梓也以“猖狂”、“佯狂”的阮籍自比。他的亲朋好
友说他“酒酣耳热每狂叫”,说他“狂憨”,说他“狂疾不可治”(均见李
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都不为他讳“狂”。不是偶然的,曹雪芹也
称他心爱的贾宝玉“似傻如狂”。以社会言,明清时代东南地区由于出现了
资本主义萌芽,城市经济繁荣,文人的活动天地扩大了,眼界开阔了,思想
也较活跃,不愿受封建约束的才子加浪子式的人物出现得更多,他们中有些
人是很有叛逆色彩的。前引曹雪芹提到的唐寅、祝允明,与文征明、徐祯卿
合称“吴中四才子”,他们就被视为“狂逸不羁”。兼擅文学和绘画的倪瓒,
其后还有徐渭、郑板桥等,都珍重自己的人格和真性情,傲世抗俗,藐视权
势。倪瓒自称“倪迂”,因不愿为富贵者作画险遭杀害。徐渭被视为狂人,
当道官僚求他一字而不可得。郑板桥说自己“束狂入世犹嫌放”(《自遣》),
同样不肯为“天下安享之人”作书画。他们的书画艺术“不受前人束缚,自
辟蹊径”(《松轩随笔》),表现了独特的创作个性和独创的才能。当时就
有人把郑板桥比作阮籍(郑方坤《郑燮小传》)。他们这些人构成了明清时
期“以情反理”的“狂人”谱系,他们比魏晋名士已经前进了一大步,为中
国的名士传统增添了时代的新内容。

杜少卿之外,小说末尾写了“市井四奇人”,他们身怀才艺,却因身份
微贱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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