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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不必解释的了。反正他的种种举业,大家都看得见,都早已知
道他是雅得入到了骨头里的。他就进京赶赶考,别人也断不至于把他排到俗
人队里去。
再呢,正也只有像他这号人——做举业一那么做成了功,而且对银钱出
入上又都有个算盘,于是他再把剩下来的功夫来弄点雅致——这雅致才能够
支持得下去。
这么着,两方面都有成就。这真是个“极好的法则”了。
至于杜少卿那号人,那又是另外一流。
杜少卿快要上场的时候,作者似乎特别铺张了一下。好像旧戏里一位什
么主将登台之前,要先打一通锣鼓,先出来一些跑龙套的一样。并且还由别
人的嘴里把这位主将的为人,性格,预先介绍了一番。
等到笔端一触到了这个人物上,我觉得作者也格外严肃了起来。
接着——由这个杜少卿,又引进一队人物来登场,也一个个都是用极庄
重的态度写着的。
我想,这些描写大概要算是全书的重心了。
这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我可不知道。总之我是得了这么个印象。我仿
佛听见作者对我说:
“看哪,这是我所最肯定的人物。你说你要选中我这书上的一种人物来
学学,那你就学这号人好了。”
许多人都谈着杜少卿,议论着杜少卿。
有些人看他不起,说得他一钱不值。然而恰恰是恭维了他。正如迟衡山
在听了高翰林一席话之后所说的——
“方才高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
攻击他的,尽是高翰林那类脚色。而真正的高士,则没有一个不敬重他:
“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于是杜少卿这个人物——就成了一个试验雅俗的测量器了。
这就是他远不如慎卿的地方。那位慎卿,俗人们可以恭维他的做官而又
羡慕他的雅,雅人们可以恭维他的雅而又羡慕他的做官。但这位少卿办不到。
如果你容许我把慎卿看做业余的名士,那么少卿该是以做名士为终身职
业的了。
他在银钱上没有杜慎卿那么会划算。他瞎花一气。不管君子小人,一向
他开口他就给。别人弄好了圈套给他上,他就上。人家尽笑他呆,说他是个
冤大头。然而作者却叫我们喜欢他的爽快。
他原是个十足的大少爷。因此他也有一些杜慎卿所没有的豪举。张俊民
的儿子是冒籍的,不敢去考。少卿偏要送他去考。即使是管家的儿子也不妨
送,因为“这学里秀才未必好似奴才”。王知县要见见他,他偏不见。可是
等到那位父母官一给摘了印,他倒把那个倒霉人接到花园里来住。也不怕百
姓要来闹他:
“先君有大功德在乡里,人人知道。没有人来拆我家房子的。”
这真比看到娄公子那些行径还要觉得痛快些。
但杜少卿之所以为杜少卿,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那就是——他不做举
业。他不希罕一顶纱帽。
这样一来,他这号人不但与马二先生以至高翰林他们根本不同,并且也
与那因科名蹭蹬而一时寄情于雅事的娄公子他们,也根本不同。就是与这一
面挣功名,一面玩风雅的杜慎卿他们,也根本不同。
功名富贵,老实不看在他眼里。连做官的人他也懒得睬。人家恭请县主
老爷,拖他去做陪客,他就觉得可笑:
“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哪得功夫替人家
陪官!”
他卖了产业,把全家搬到南京,在秦淮河边一住。这就喝喝酒,跟朋友
聊聊天,跟他娘子逛逛清凉山。
可是这里,——作者愈写愈严肃了。
这个最值得我们赞许的人物,老不去做官,那么——难道他就单只取了
杜慎卿那雅的一面,玩他一辈子么?他绝不去做一点点正经事么?
(照常理推起来,一个人只有去做了举业,才有点正经事可做,才可以
有功于社稷,才不枉为一世人:这是天经地义。)
于是作者极其庄重,极其认真地来答复了这个问题。
原来杜少卿的雅法,本就与他家慎卿先生的不同。而他这种名士也并不
是无益于世的。
真的,这号人能够担当得起一些正经事。也会很热心地去干,完全出于
自动,而且极其纯洁。既不是图名,也不是为利。
你看,他们已经郑郑重重做成功了。他们修了泰伯祠,重兴礼乐,为的
“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
为了这个大典,作者还介绍出了一位南京国子监博士——虞果行老先
生。这是杜少卿他们所最钦敬的人物。换一句话说,也就实在是值得我们大
家都钦敬的人物。他老人家虽然中了个进士,得了功名,但又无意于功名。
要不然,他也不会安于这个闲官了。再呢,他又是个不耐烦作诗文的。
像高翰林那般做举业成就了的脚色,那可再也想不到要干这样的事业。
倒是那个“穷秀才出身”的马二先生——参与了这种盛典。他老先生虽然是
个举业当行,但除开他的举业论而外,他的一切都配得上这队人物。于是在
这里,他跟杜少卿竟成了同道。我觉得大祭的时候,大家公推他担任三献,
就好像是把他列到了第三名一样。
这桩盛事,比到杜慎卿为花旦发榜的盛事如何?
但杜慎卿既有功名的正经事可做,大概就落得索性放雅些,尽量放风流
些,也都无妨的了。
读者读《儒林外史》到这里,也许会觉得舍少卿吾谁与归。我真也忍不
住顺着作者的意思说:
“你看,杜少卿不做官,他倒做出这千载难逢的正经事!”
(八)
杜少卿的不求功名,是他这号人跟别人根本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作者叫
我们觉得这人物可敬爱的地方。
然而——要是禄位于他绝对无缘,那可又不行。
我一想到假如“纱帽满天飞也飞不到他头上”,我心里就怪难受的。
不瞒你说,我乃是一个极热心的人。我每逢看到古来那些大诗人或大学
者的名字——只要他是我所佩服的,或者是我所喜欢的——我就总要千方百
计去打听一下,看他生前究竟做到了几品官(书读得这么好,当然是个老爷)。
要是他官做得小,我就要替他难过,觉得满肚子的不舒服。几句诗倒刮刮叫,
可惜只做了这么一个官儿,唉!想起来扫兴透了。如果他只是个布衣,做官
简直没有他的份,我就更觉得不高兴。
而今这位杜少卿先生。。
可是莫慌!
这位作者仿佛早就已经看出了我这种好人的心事,仿佛为了要满足我这
种热心汉的希望似的,这就又写出了一段事来。
哪,瞧这里!李巡抚大人忽然派来一个差官,拿了一角文书,开“钦奉
圣旨,采访天下儒修”,就举荐了天长杜仪,叫他即日到院,以便考验。“申
奏朝廷,引见擢用。”等因,奉此。这是没得说的了。一应了征就是老爷,
很抖的。
迟衡山一听见这回事就高兴。因此就谈起而今的读书朋友——只会做举
业,若会做两句诗,就算是极雅的。而“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不用
说,这只能期望到杜少卿头上,希望他——
“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
可是少卿不想做官:
“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徒惹高人
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
连他娘子也觉得奇怪,朝廷叫他做官,为什么他偏不去。但是他偏要留
在南京玩。他偏要想尽方法推辞,“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
人家也只好由他去了,不再来勉强他了。
这些故事叫我十分欢喜。而他自己也欢喜:
“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
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吧!”
可见得纱帽并不是于他无份。纱帽竟还自己找着飞到他头上来哩。并且
他要戴起来也毫不惭愧;他真有宰相见识。
不过他推掉了。他看得不在乎。
我这就仍旧高高兴兴地看下去。他并不是做不到官,只是不屑做而已。
并不寒伦。这更显出了他的高,而又十分体面。
所以不管他应不应,不管他有没有“引见”而“擢用”,总得把这征辟
的故事来这么一下子,才有个意思。
作者自己是怎样个想法呢?他还是跟我有此同感呢,还只是为了敷衍我
这号热心人,免得我看不起他那个最肯定的人物,才写下这一笔呢?——我
可不知道。
总之,这是非常光荣的事。要是杜少卿连这点光荣都没有,那他真枉为
读书人了。那——真的,我对他就没这么钦佩了。
这里,我不免联想到“楔子”上的王冕。他正也是这么一个可敬的脚色。
虽然正史里的王元章先生,那脸貌给写得稍微不同了一点,——说他是几次
考不利,而后做高士的。——但此地就用不着去考究这些事情。外史到底是
外史,自不妨把那王先生写成一个作者的理想人物了。
而这杜少卿——我承认他也是一个标准的高士。
不过要叫我学他呢,那老实说,我可还要考虑考虑。
像他那种种豪举,原就要有底子才行。但后来本钱一花完,也就有点不
好对付。故此高翰林教子侄读书,就以天长杜仪为戒。这实在是个稳重办法。
他老先生的议论杜少卿,也一句不错:
“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
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
“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又想到了这个老问题。
要是落后像杨执中先生一样,大年夜没有柴米,摩弄这“铜盏子”过年,
那就太不愉快了。虽然精神上也许舒服,但一个人受了生理上的限制,恐怕
顶多也只能摩弄一两夜,再多可不行。
杜少卿果然钱花完了。一天一天穷了下去。总该打算打算才是。
我就想,我们可不可以准许他卖稿过活呢?
这种买卖到底是不是一俗事,尚有待专家们研究。至于《儒林外史》的
作者,他对这一点是万分让步的。“楔子”上所写的那个理想人物,竟也毫
不以为耻地在那里卖画。这杜少卿大概也不免卖卖文。你只看——虞博士转
托他写一篇碑文,把稿费让给他,他居然也答允了。
可是我有一个朋友愤慨起来:
“那不作兴!那完全是个文丐的勾当!——太卑鄙,太恶俗了。”
于是我只好把笔放下,再来想一想这个大问题。
像高翰林那号人,自不消说,用不着卖稿子,而杜慎卿之流呢,功名成
就了,写点东西自也不在乎一千字几毛钱。他们当然看不起文丐。
再不然,就如文瀚楼老板——专为文化界服务,死也不肯赚一个钱的。
他自必也就希望作家们为了文化事业之故,不要计较稿费的多少,版税也减
到百分之七以下。否则就会“赔本”,出不了书,要闹精神粮食的恐慌了。
这书店老板当然也看不起文丐。
那么,一个文人如果不戴纱帽,又要不卑鄙恶俗,那只有学学景兰江先
生,开个头巾铺。拿铺子里的收入来吃饭。另外就写些东西,交给书店老板
去专“为文化界服务”。
然而我再仔细一查书,又觉得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大概因为这头巾铺里
景老板——不曾为实业界服务之故,就也想不到要叫头巾匠减少工钱,以免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