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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的。”
这不足为奇。他比马二先生会做人得多。他能够赶市场,顾到销路,倒
真是个现代化的脚色。他当然会行时。那个文瀚楼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真
一点儿也不错:
“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
马二先生也是为了编辑费而编书。而且一方面也是为图一个名。这跟匡
超人先生原是一样的。
所不同者,只是马二先生老实忠厚,干得认真不过。他一面靠编书吃饭,
一面又要务使读者真正得到点益处,决不肯误人子弟。他这就活该落伍了。
弄得书店老板都不喜欢他。
要是市面上多出现了几个匡超人先生那样行销的脚色,他老先生势必至
找不到一碗饭吃,非改行不可。
幸而——匡超人先生虽然极其行时,可是一出了名,就把这个玩意儿一
脚踢开,到京城里招亲得意去了。
倒是这位不大受欢迎的马二先生,还老是守着这个老行当。竟仿佛把这
个当做他的终身事业似的。
至于别的大选家们,也没有谁看得起他。试听听那卫体善和随岑庵两位
先生在胡三公子家里发的议论看。一提起马静——“那可正是他把个选事坏
了。”
马二先生对后生们排斥了一辈子杂学,于文章讲了一辈子理法。而今倒
招得这位卫老先生说“他终日讲的是些杂学”,而“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
不知,一味胡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一看见他的选本,就“叫弟
子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
他们自己当然了不起。他俩一唱一和地早就谈过。这个说,近来的选事
益发坏了。那个说:“正是。前科我两人该合选一部,振作一番。”
只有他们两位才真是大批评家:
“比如主考中出一榜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
批了出来,这篇就是传文了。”
这么着,这两位先生就谈得满座都肃然起敬。
但马二先生不会来这一手。他没有研究过“文坛登龙术”。
从这些地方看来,那么马二先生即使做举业做成了功,乡榜中了,会试
取了,做了官,可是——老实说,我也为他放心不下。
他做起官来,要是老脾气不改,又像他选文章一样迂法呢?也许——时
常一个案子要办好久,不肯苟且下批。上要对得住朝廷,下要对得住子民,
还得处处合乎圣贤的法则。这样,则他的官运是不是好得过匡超人那号脚色,
那可就说不定。
比如说吧,像王惠那样的历练——劝他的同年荀员外不报丁忧,以免耽
误三年的前程。马二先生肯替人家出这样的主意么?那位王员外一补授了南
昌知府缺,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地方上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
略有些甚么通融”之类,因为做官原是为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马二先生会这样想么?
后来那位王太守一出马就“置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
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再又较量了
两种板子的轻重,“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马二先
生肯这样干么?
而王太守却是江西第一个能员,不久就升了道台。
要是他马二先生——你想想吧,可行?
他说不定也会落得个没趣。官场上的人也看他不起。人家一提到他,也
许会像高翰林议论杜少卿的父亲一样:
“他中了个进士,只做得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
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
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
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三)
总而言之,我们这位马二先生之为人——处处跟人家不同。人家也谈制
艺,他也谈制艺,然而他的跟人家的不同。人家也做举业,他也做举业,然
他的跟人家的不同。
这部作品把那些做举业的许多人物——不管他们本人愿意不愿意,都一
个一个拖上场来。有得意的,有不得意的。有半生潦倒而一举成名的。有登
了龙而又坍台的。作者剖出了他们的灵魂,判出了他们的命运,画出了他们
的脸嘴。他把他们嘲笑了一个够。
可是半中腰里,忽然闪出了这么一位马二先生:一个忠厚长者,一个极
本分,极正直,极纯洁的人物。叫人看了又敬他,又想拉住他的手跟他亲热
亲热。
可是这位先生一出场——又给描写得叫人笑不是,哭不是。
作者分明也调侃了这位马二先生。
这似乎太忍心了一点了。为什么一定要拖这么一个好人下水,把他也排
到这队丑角里来呢?
马二先生要是不上场,我想谁都可以放放心心地去读这部书。即设我是
有马二先生那么一副头脑,认为举业是“人人必要做的”吧。我也还是可以
嘻嘻哈哈地读下去,十二分轻松。这里所写的那些脚色,诚然极其可笑,甚
至于不堪。可是我仍不妨把它看作事不关己。我可以对自己这么说:
“那不过就是这几个人可笑,不堪而已。这并不能怪制艺本身有什么毛
病。倒是这几个人把这个‘极好的法则’坏了。他们全不知道这个法则的真
精神。所以作者嘲笑他们。作者却不曾对制艺本身嘲笑过,抨击过。”
然而马二先生一登场,可就没这么轻松了。马二先生的见解,对我们的
教训,以及他的行事等等,那确实是代表了制艺的精神的。
别人做举业,也许并不纯正,或者是拿这个来做敲门砖,或者是用它来
做幌子,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干。而马二先生却干得极其严肃,一点不马虎,
一点不随便。他是制艺的真正辩护人。所宣讲的又真是他由衷之言。他赤诚
地捍卫它,发扬它,极力叫世人认识它的真价值。并且他真是说得到就做得
到,以身作则,干上了一辈子。
而今调侃了马二先生,就是调侃到了这制艺本身。
一开首——你对马二先生那些说教不免要发笑。那你就是对制艺本身发
笑。
作者似乎在那里说:
“别的那些人物做举业,也许做得不顶真。他们是些假货色。可是现在
——我让你看看这个道地的真货色。”
再呢,这惟一的真货色,这制艺主义的真代表——照道理说来,他应该
早就高补过的了?
然而不然。别的那些假货倒已经功成名遂,一路顺风。他倒反而没有。
“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他说。
原来这个“极好的法则”,是要叫人碰运气的。遇不遇要靠个缘分。周
进要是不补个廪,也许就以布衣终其生。范进要是不遇到周进来做学道,也
许就被他丈人胡屠户骂一辈子。读书人必须做举业,而当真做起来,前途却
又这么把不定。要靠自己的本领么,那全然作不得凭的。所以只能凭一些别
的东西:例如一个考生的中式不中式——大焉者要看他究竟是不是天上文曲
星下凡,其次也要看看有没有什么鬼使神差,或是看有没有什么梦兆,诸如
此类。
像我们马二先生倒不大谈这一套,因为这一套未免太荒唐了点儿。只是
他又不肯撒谎,这就老老实实说个“不利”——命也夫,命也夫!
功名富贵,全是生就了的。
然则文章的“理法”云何哉?
这里我又想起我读完中学的时候,有一位畏友恳切地对我讲过这样的
话:
“你去投考大学,考不考得取——当然要看你的考运如何。好比搓麻将
一样,输赢全靠手气。但你要是简直的不会打牌,你就是上了牌桌也没有用,
手气好煞也不相干。考试也是这个道理。要是你一点也不晓得考试的诀窍,
那你即使命里注定有极好的考运,也糟蹋掉了。”
接着他就谈了一点这诀窍。比如说,试卷上字要写得好。答题要做得开
门见山,而且不要答得太详细。又千万不要过于讨好,去发挥你自己的什么
心得。也不要答得深入,以免阅卷老师看了伤神。虽然你摸不着各位阅卷老
师的脾气,但总得摸清你投考的大学——还是喜欢古文呢,还是喜欢白话文。
你总得迎合他们的口味。他们要打倒旧礼教呢,你就骂骂孔子,他们要卫道
呢,你就骂骂新文化。总之,你要识相才行。
要懂得了这些个,然后才可以去碰碰运气。
那么马二先生之讲究投考指南,或者也不外乎这个意思了。
不过我那位畏友的意思,却又有点与那马二先生的各异。他只是为要应
付考试而已。试卷上所写的,未必真是自己的文章,未必真是自己的作风。
甚或不是自己所愿写,所要写的东西。反正不把它当做自己真正的成绩,管
它呢,就是一个最憎恶时文的人,考起来难道不也勉强作时文?就是一个最
反对这种举业的人,为了出路问题,难道不也是未能免俗,硬着头皮作它一
下?
仅仅如此而已。
即使那些考运极好,历科连捷的时文家——事实上也不免是这样,把它
当做一块敲门砖。功名之门一开,这砖头就扔掉。
至于那些运气不好的,尽敲敲不开呢?那就有两条路。或者老是不死心,
老是敲下去。或者是拉倒,干脆摔掉这块砖头:改行。
马二先生则不然。他想进去的那扇门——没有敲开。而今他不再敲了。
知道这对于他是无缘分的了。然而他可又死抓住这块砖头不放,一辈子小心
在意地捧着它,抱着它,说它是个“极好的”东西。
但这种马二先生精神——明明是跟那“做举业”相抵触的。万万学不得。
所以,他就是讲究那么一点儿投考方法——这方法压根儿也就不对。一
味把这个玩意儿认真当作自己的文章事业,全不去揣摩人家,这怎么行?可
笑他恳孜恳孜一辈子,连个此中诀窍都不曾理会得。
有一位高翰林讲过一些极中肯的话,值得我们后生紧紧记着的。当时迟
衡山谈起马二先生——“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穷秀
才出身。可见举业二字,原是无凭的。”那位高翰林就说:
“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有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
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
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
用的。”
只有“揣摩”二字,这才是举业的金针。“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
也是不中用的。”
故曰:“那马二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不中的举业。”
那马先生的全部生命力都抛在了这上面。但他生前的功名没有成就,即
在做举业的同行中间,也没有被人看重。并且他那种选本又只行得一时,连
个身后名都没有博得。
他老先生竟做了制艺的牺牲品。
而今你我都知道有个马二先生,那是因为他在《儒林外史》里给立了传。
但作者虽然爱他,却又不得不忍痛调侃他。噙着一把眼泪来笑他,为的他是
代表了制艺的真精神的。
这里,他更是做了制艺的牺牲品。
如果他的灵魂没有这么纯洁,为人没有这么可爱,或是他没有这么背时
的话,则那个箍住了他一辈子的那个“人人必要做的”举业——读者对它还
多少可以宽恕一点儿。惟他是个忠厚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