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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搬移巫兰的工作中,引起了我换盆移植一类工作的兴趣;我劳作了一上午,中饭后我睡了午觉,又到园中工作到黄昏,晚饭时我特别多喝一点酒,十点钟我就就寝。
如是者我继续了三天,虽然有时候我还是要想到帼音,但是我很庆幸我及早写了那封信,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束。
可是第三天傍晚,我收到了帼音的信。
她先说谢谢我的信,说她已经想了很久很久,才把那句话告诉我,事实上她在学森回港前就想说了。
她说,她同学森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学森是一个很好的友伴,当学森对他表示爱时,她也以为这就是爱了。可是,当她一看到我,才了解她是不可能爱学森的。
接着,她长长的谈她的身世与性格,于是谈到台湾这些日子中,慢慢发觉,好像我的长远的独身就是为等她的降临。
她先说她早已意识我在爱她,但一直到她与却利去参加慈善餐舞会的那一天,才确切地证实。
她说,她不说是一种痛苦,说是解决了许多问题。
她又说,她很了解,并且尊敬我不想再与她会面的意见。她会专心去研究音乐,希望尽快的能回到美国去。
最后,她说她对着我送的两盆巫兰就可以有许多安慰。
信尾又加一个P。S,她说,如果我希望见她,随时给她电话,她都可以来看我的。
另外附了一封给学森的信,要我读后转寄给学森。
那封信先说她接到学森几封信,因为情绪不好,没有回他,请他原谅,其次谈到她一直没有爱他,说如果真的爱她,她也不愿意嫁他;因为她比学森要大一岁多,十年以后,学森还是一个漂亮的工程师,而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
她又谈到她在台湾的生活,说在叔叔家里,她看到他叔叔许多学生对音乐的努力,使她有更大的欲望要求上进。
接着她说到她最近发现了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但不一定要结婚成家,甚至也不一定要让那个人知道。因为她现在只想去美国,她叔叔已经帮她在进行。末了,她还是劝学森去找那位为他介绍的沈小姐,说她一定不会使学森失望的。
我读了那封信后,没有再写信给帼音。但是我写了一封给学森,预备同帼音给他的信一起寄去,我的信虽是只是顺着帼音的话,但是我故意的说明帼音新的情人是却利,我说他是一个学小提琴的很出色的青年。我劝学森尽快忘去帼音,另外找合适的女友,不要自寻苦恼。这封信写得很长,最后我记得有这样的话:“这样也许是一个最美的结束,十年后,当你带着你的妻子去听帼音的音乐会的时候,你一定会发现你所爱的不可能是那个女人。”
我虽是劝学森忘去帼音,实际上也正是劝我自己忘去帼音。这封信对我心里有一种很好的解脱。我写好以后好像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所经历的可以说是一场春梦。我发现我究竟不是年轻的孩子了,我有足够的理智来分析来思索,也会从哲理的角度来看事实。我相信,时间是最可靠的,它会慢慢地把一切痛苦洗去,正像海潮冲去沙滩上的足印一样。
我这样想着,一面把两封信封在一起。就在我封信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何不到香港去旅行一趟。这一方面可使我接近学森,另一方面也正可帮助我忘去帼音。这样想着,我就打开了信封,附加了一句,我要学森为我办理香港入境的手续。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决定。我没有再写信给帼音。
我决定于第二天就去办理去香港旅行的手续。
十六
如果我从此真的不再见帼音,也许不会有以后的事,但是事实上竟不能如此。
那是十二月二十六日陈大纲的音乐会,我于十二月十号就接到了请柬。我当时就想送一只花篮给帼音,自己不打算去了,后来想这对陈大纲太没有礼貌,而且多次见面我总说一定去参加,我怎么突然可以不去。外加素慈同但娜约我一起去,也是很早就同我说定的,也许因为我的下意识想看看帼音,所以我当时就想,我也只在台下看看她,又不同她单独见面,何必就这样害怕起来。
十二月二十六日,在中山堂,出我意外的是当帼音出场的当儿,我的心突然跳起来。
帼音那天穿着白色的礼服,真是像一朵春天的桃花,那天她有两个独奏,一个是立斯脱(Liszt)的The Second Hungrian Rhapsody,一个是薛孟(Schumann)的Fantasy in C Major,极得听众的赞赏,全场掌声雷动,不知怎么,一时我心头震颤,两颊灼热,掌心流汗,又像是高兴,又像是骄傲,又像是惭愧。
音乐会散了以后,素慈、但娜拉我同去后台,我也就跟着去了。我向陈大纲及其他人员致贺,见了帼音,我同她拉拉手,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幸好素慈但娜对她的赞扬,我也就跟着说几句。帼音忽然说:
“我想你今天不会来的。”我从帼音的眼光里,看到她是多么期待我去呢。
“我倒是不打算来后台打扰你的。”我说。
“我还好么?”她望着我,问的当然是她的演奏,我清楚地听到她声音有点颤抖。
“你太美丽了。”我答非所问的说。
当时陈大纲邀我参加他们的宵夜,我坚辞,没有去,但是回到宁园,我又开始失眠。
以后几天我一直无法忘去帼音,我有许多奇怪的遐想。譬如我忽然想到帼音那天音乐会的晚礼服,是有点露胸露背的,我很后悔那天到后台去,竟没有注意她颈下背上的红痣。又譬如我想到她那天的耳环,记得不是那副扑克牌型的象牙质的,但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一时竟很想知道。
无论我写些什么,或者看看书,或者在搬弄巫兰,或者在听收音机,常常为这种突然的念头所侵袭,使我一时竟怅然若失起来。
多少次我想打电话给帼音,多少次我想到陈大纲家里去看看她,但是我一想到我写给她的信,我就抑制自己,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大的关键,时间会使一切的苦难溜过去,如果再去看她一次,那以后就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结束了。
我很希望我可以早点去香港,但是出境证及香港的入境许可证,却迟迟没有下来,而那件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天下雨,起了一点风,好像收音机报告台风正向台湾北部袭来,如果不转变方向的话,可能于明天下午就要登陆。
星期四上午,风似乎小了些。收音机报告,风速已经减低,可能方向有点转变,但是雨很大。
就在那时候,帼音忽然来了。她穿一件猩红的雨衣,没有任何化妆,脸上都是雨点。
我一见帼音,真是又惊、又喜、又害怕,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怎么,我的心猛跳着,脸热起来。一时竟不知所措。倒是阿秀慌慌张张招呼她进来,为她脱去雨衣,招呼她坐下,倒了茶出来,打了一把毛巾给她。
帼音一直同阿秀说话,说外面风已经小了些,也许台风转了方向……一直等阿秀出去了,她忽然说:
“你那些巫兰呢?”
“我已经于前几天搬进花棚里了。”
“可是你给我的那两盆,昨天晚上被风打坏了。”她非常紧张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天下无不谢的花。”我说:“你喜欢,隔天再搬两盆去好了。”
帼音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拿出手帕,按着脸,伏在沙发边上啜泣起来。
这使我不得不过去劝慰她。我在她的背后,看着她起伏的背部,我忽然想到她颈下的红痣。
我是怎么样劝慰她的,当我扶起她伏着的身子时,我们俩就已经拥抱在一起了。外边的风声就开始紧起来。
宁园里的树木发出一阵一阵的各种不同呼啸。
雨像鞭子一样的打着我们的窗棂。
到处都是意外的声音,铁皮的,树枝的,木板的,石块的。。。。。。
风怒吼着,怒吼着。像千万只野兽的奔突,像千万只野兽的飞抟,像千军万马的突围,像一旅装甲车的冲锋。
风怒吼着,怒吼着。像是一种仇恨的报复,一种妒忌的发泄,像一群久禁的囚犯的越狱,像陷阱中困兽的脱险。
风怒吼着,怒吼着。像是久抑的情感的暴发,久梦的爱的实现。
我们从客厅赶到书房,从书房赶到寝室。
我们用绳子绑动摇的窗户,用毛巾阻窗户上漏进来的雨水。放下窗帘以防玻璃的飞袭,我开亮电灯。
“花棚不要紧吧?”
“应该不要紧的。”我说:“但如果有树木倒在花棚上,那就难保险了。”
“要不要把巫兰搬些进来?”
“我想算了,”我说:“要搬搬哪一盆好呢?许多事情是只好听天由命的。”
雨声像瀑布,房子的周围都像是潺湲的溪流。
整个的房子,在每阵风声中颤抖。
“你冷么?”帼音说着,她拿一件晨衣,披在我身上。
“你自己呢?”我说着,把我一件毛衣,裹住她的身子
电灯突然熄了。
“一定是电线吹断了。”
“电线都断了。”阿秀在外面说。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阿秀说:
“随便吃点东西吧。”
有荷包蛋,有罐头牛肉,有我们宁园自种的番茄,我还有酒。
帼音喝了两杯酒,非常愉快的说: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这风,这雨,这菜,这酒。”帼音说:“现在我才知道任何东西碰到了爱都会变美的。”
“那么恨呢?”
“为爱而恨,也是美的。”
“那么死呢?”
“为爱而死,自然也是美的。”
“那么让我敬你。”我举杯同帼音喝酒。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于是,一个巨大的声音发生了。
“是什么?”我说,我同时也听到了从这个轰然的大声分裂出来的碎乱的声音,我知道这一定是花棚与温室倒了。
阿秀在外面也叫起来,一面说:
“大概是花棚倒了。”
“让它倒吧!”我说。
“那么那些巫兰呢?”
“有什么办法,”我说:“天下没有不谢的花。”
“但可以有永生的爱。”帼音说。
我突然看到了帼音带着酒意的眼睛。
我想到她身上的红痣。我说:
“真的,帼音?那么你愿意做我永生的巫兰?”
帼音微笑着点点头。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
整个的房屋在每一阵风中颤抖。
饭后,在书房里,我点起一支洋蜡。
在跳跃的烛光下,我发现了帼音是朵鲜艳的巫兰。
我说:“我为你身上红痣不知做了多少梦!”
“你知道我身上有红痣?”
“当我们去淡水游泳的时候,我看到的。”我说:“是在你颈下,大概第三脊骨上。”
“你记得这样清楚?”
“你知道,我想吻它的。”我说。
帼音抚摸着我的左手,没有说话。
“而我,我知道你身上还有一颗红痣。”
“你怎么知道的?”帼音忽然推开我的手,以为我曾经偷看过她什么,愠怒地说。
“因为我的红豆巫兰有两粒红痣。”我平静地说:“这是我发现的,是我怀念的。”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
房子一阵一阵在颤栗。
蜡烛忽然倒了,房内是一阵漆黑。在漆黑中,帼音身上的红痣闪着光。它带我走尽了爱情的路程。
十七
台风于第二天早晨才过去。
整个宁园如兵灾后的荒村,树木倾折了许多,遍地都是断枝落叶。花棚与温室完全圮坍,木架倒断,玻片四飞,遍地是碎瓦碎瓷,一百几十盆的大小巫兰,已完全毁折,没有剩下一朵完整的花朵。
对着这一片凄凉的景象,帼音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她说:
“这许多巫兰竟没有一株是幸存的,太可惜了。”
“这是天数。”我说:“或者就因为我已经有了。。。。。。”我当然要说“永久的巫兰”,但是我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