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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脸上的笑容在慢慢消退,我冲他举了举杯:“喝酒,你就让那五说,我不在乎。”
“你走吧,小广的事儿我跟蝴蝶说。”胡四把那五端杯的手给他抬了抬。
那五的表情有些僵硬,把酒杯一放,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笑:“四哥,打扰你了。”
林武反手摆了摆:“走吧走吧,以后常来。”
那五一走,我问胡四:“怎么,你知道小广的事儿?”
胡四暧昧地笑了:“哈哈,本来我想以后再跟你细说这些事情,那五这张快嘴拦不住,我就跟你说了吧。其实,我跟小广关系不错,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严打以前我们就认识,那时候我在银行上班,趁机会捣弄了几个小钱,在小广家附近开了家五金店,小广没事就去我店里跟我下棋玩儿,就那么熟悉了。83年3月我出事进去了,那时候我在看守所里很受欺负,正没着没落,小广也进来了,把欺负我的那几个人好一顿收拾。有一次一个叫寒露的伙计半夜掐住我的脖子想要弄死我,当时我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被他掐得大脑都缺氧了,小广起来撒尿看见了,就……因为这个,小广被提前发到了劳改队。”
“这事儿你没说呀,”我有点不满,“照这么说小广也坐过牢?”
“坐过,跟我在一个中队,后来林武也发去了,我们仨关系很好,你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不会吧?坐牢的还能上大学?”我吃惊不小。
“呵呵,没上完。这不?被人举报啦……”
“不可思议!”我有点犯晕,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
闷头喝了几杯酒,胡四说,小广回来以后来找过他,曾经问起过我的事情,胡四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他直摇头。胡四劝他别记我的仇了,你把人家弄监狱去了,也算是报了仇,以后出来好好交往着,杨远人挺仗义的。小广说的很动情,他说,如果不是他也进去了,他是不会把我砍他的事儿说出来的,本来想在社会上解决这事儿,这么一折腾他也弄得很不光彩。
“照他的意思,他还想再跟我玩把‘野’的?”我不动声色。
“你听我说嘛,”胡四苦笑道,“他没那意思,他想走正道儿了……”
胡四说,小广被学校开除以后,就去商场上班了,在那里干美工。以前跟他玩儿的朋友去找他,劝他“出山”,他老是笑。关系很熟悉的去找他,他就给人家“上政治课”,讲人生,讲哲理;不熟悉的,他就请人家喝酒,喝大了就咧着嗓子瞎唱歌……反正,小广现在整个儿变了一个人,头型梳成瓦亮的三七开,脑袋上能刮下半斤油来,赶上阴天还在胳肢窝里掖把油汪汪的大雨伞,冒充青年毛泽东,有时候还夹着个公文包,来去匆匆的,冷不丁在街上看见他,还以为他是个国家干部呢。
“四哥,其实我跟小广那点事儿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心思,”胡四打断我,“把人家砍成那样,进去蹲两年也应该。”
“呵呵,这话说的,”我笑得有点尴尬,“这事儿我认了,只要他……”
“你觉得他还会跟你拼命吗?”林武跟我碰了一下杯子,“不会的,他的脾气改了很多,连我都不敢相信呢。”
“难说,”金高的眼珠子又开始充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广是个什么人?操。”
“不过,互相防着点儿还是应该的,”胡四说,“以后我再找他谈谈。”
“谈什么谈?不老实再干他就是了。”金高的眼珠子凸得几乎要掉出来。
“黄胡子以前跟小广关系不错,”胡四啜口酒接着说,“前几天我去找过小广,想探探他的口气,结果他单位的人说,小广出差去南方了,没接上头……我打听过了,小广回来以后,黄胡子跟他联系过,想让小广跟他一起在市场上混,小广去了市场几次,后来就没了下文,我估计是小广看到那里乱,不想去。咱们这事儿出了以后,黄胡子肯定能去找小广诉苦。”
“放心,小广是不会去管这些事儿的。”林武说。
“他管又能怎么样?不想活了?”金高跃跃欲试,“我他妈这就去剁了他。”
“金兄弟,”胡四拉住了金高,“别冲动,在社会上混,不要树敌太多。”
“我跟他早就是敌人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胡四把脸转到了一边。
我不想谈小广的事儿了,脑子很乱……窗外有一只蝴蝶在忽闪忽闪的飞,有几次它贴在了玻璃上,似乎是在往里偷窥,看一会飞一会,像是在展示他的舞姿,我觉得它很虚伪,貌似轻盈机敏,其实一追就跑,一柔就碎,像一页烧过了的纸灰。
“杨远,以后有什么打算?”胡四开始上了酒劲,眯缝着眼问我。
“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去市场看看,可能的话就直接驻扎那里,我需要钱。”
“这几天最好先别去,那样就太明了,派个妥实人替你接下来再说。”
“也好,”我把脸转向金高,“你带花子他们去跟黄胡子交接,有事随时联系。”
“阎八那里呢?”金高站起来问。
“让花子去通知他,让阎八抽空去我家里找我,我跟他谈。”
“好,我这就走,”金高把阎八给的那支枪递给我,“拿着,以防万一。”
我用衣服包好枪,冲金高举了举酒杯:“你去吧,完事去我家,我一会儿就回去。”
金高走了以后,胡四冲门口竖了竖大拇指:“这伙计不错。”
我笑道:“我交往的人还能有‘杂麻’(不好)的?你、林武、祥哥,个个都是好汉。”
“是啊……”胡四叹了一口气,“好长时间没去看看祥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
“对,”我的心头一热,“你约个时间,咱们一起去趟监狱。”
“行,开出证明来,我通知你。”
“四哥神通广大啊,”我干了一杯,“行,就这样吧,我先回去。”
站在门口刺目的阳光下,胡四使劲拍着我的肩膀:“好样的,我能看到你的前途。”
2
我爹这一阵的心情特别好,晚上下班以后总要顺路割一块肥肥的猪头肉,指挥我弟弟捣蒜、拍黄瓜,拌上一大钵子,然后硬拉我陪他喝上两盅白酒。喝着喝着他就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他的那只眼:“怎么样?你爹越活越年轻了,视力没的说。”
我知道他是在自我安慰,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我就敷衍他:“厉害,比我的眼还亮。”
我爹笑起来像个子孙满堂的老太太:“不光眼亮,身体也棒极了,活他个八九十岁没问题。”
我有点心疼他,跟他商量道:“你的身体这么好,干脆别上班了,让我弟弟去上学,你负责接送他。”
“那怎么能行?”我爹不高兴了,“我还不到退休年龄,下来了谁给我养老金?”
“我呀,”我啪啪地拍着胸脯,“胡四帮我在鱼市上弄了个摊子,我卖鱼养活你。”
“嘁,干个体户那是个泥饭碗,你爹是国家干部,饭碗是金的……”
“现在不管什么泥的金的了,国家鼓励干个体呢,兴许你儿子将来是个企业家呢。”
我爹重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瞥我两眼,不吭声了,低着头滋溜滋溜地喝酒。
我弟弟吃饱了,跑到自己的床上打滚玩儿。
我知道我爹不大赞成我去市场上“卖鱼”,他似乎知道这里面的一些猫腻。上次金高和花子来找我,我们压低声音在我的房间里说话。说了一阵,我看见花子的表情很不自然,眼睛直往门口瞥,拉开门一看,我爹装做欣赏门口的一幅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笑着把他拉进来,我说:“老人家耳朵不好使,你还是进来听吧,进来听得清楚。”
我爹就真的进来了。我故意跟花子打听黄花鱼的价格,花子说得唾沫横飞,我爹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绷着脸走了。后来阎坤又来了,阎坤说话的声音很大,嚷嚷得天花板直哆嗦,远哥,好汉啊!这样就好啦,海天市场是咱哥们儿的啦!我爹砰地一声推开了门,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嘴唇也哆嗦得不成样子。金高和花子一看不好,纷纷站起来挤出门去。阎坤不知所措,想给我爹敬根烟,没等掏出烟盒就被我一把搡出门去。我拉我爹坐下,告诉他我想去市场上卖鱼,有个叫黄胡子的想让我从他那里批发,我嫌他给我的价格贵,不答应,他就威胁我,不许我去,结果我派人把他打了一顿,所以阎坤才瞎嚷嚷的,如果你怕我在那里惹麻烦,我不去就是了。我爹说,我也没说不让你去,我是怕你们这帮小青年凑在一起搞出些不合适的事情来,那个叫阎八的很不“着调”,我经常看见他带着一帮人在街上晃,有一次他还把一个人用砖头砸得头破血流……我不让他说了,我说,阎八那是没进过监狱,我进过监狱,受政府那么多年的教育,能干欺负人的事儿?我爹说,欺负人的事儿你倒是不能,我了解我儿子,可是别人欺负你,你也应该克制一下啊,不能跟人家打架呀……我嬉皮笑脸地搂了他两把,我说,放心吧,以后我就是被人欺负死,也不动手了,咱找政府解决。我爹放心了,摸着我的脸说,本来呢,我想在我们学校的小工厂里给你找个活儿干,既然你喜欢卖鱼,就去吧,最好找小胡商量商量,小胡人挺有脑子的。
“俊海在里面怎么样?”我爹喝了一阵闷酒,突然问。
“挺好的,再有个两三年就出来了。”
“抽空你去看看他,你俩是把兄弟,不去不好。”
“我知道,前天我还去给他爹上了坟呢……等我安顿好了,就去看他。”
我爹又不说话了,一会擦擦眼镜一会瞄瞄我弟弟,我知道他是在心事我弟弟上学的事儿。
我起身去了里屋,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出来递给我爹:“这是三千,明天你就去培智小学。”
我爹接过信封,脸忽然红了一下:“按说这件事情应该我管……”
我用一块猪头肉给他堵在嘴上:“你再拿我不当儿子,我走人。”
我打算好了,等我弟弟去了培智小学,我就正式驻扎海天市场。那天金高告诉我,黄胡子挨了砸的第二天就包着脑袋去了市场,一个人没带。金高让他领着花子他们拿着我的身份证去跟市场管理所办了交接手续,很顺利。最后黄胡子又领着金高去了邮电局,把铁皮房里的那部电话过户在了金高的名下。走的时候,黄胡子眼睛闪着泪花对金高说,回去告诉杨远,他砸我这一下让我没脸在街面上混下去了,我走,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让杨远好好干,万一我吃不上饭了,有可能回来投奔他。金高想请他吃顿饭,黄胡子摆摆手走了,头也没回。下午阎坤就回了市场,让兔子带人举着几挂鞭炮满市场“啪啦”,“啪啦”到海货市的时候,卖海货的伙计们欢呼雀跃,抓住兔子就往天上抛——爷们儿,你大哥是个英雄,把恶霸赶出了市场!
我爹没喝多少酒就醉了,桌子也没收拾就扑到我弟弟的床上,用满是胡茬的嘴巴蹭我弟弟的脸。
晚上,我正倚在被子上想心事,胡四笑眯眯地来了:“兄弟,去监狱接见的证明我开好了。”
我接过那张纸,很激动:“好,四哥有本事,呵呵,我还是祥哥的表弟呢。”
胡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