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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女儿就把油灯吹灭,佯装睡觉。
坚持到后来,美宫也觉得,上高等学校的梦只能是破灭了。她红着眼睛,答应了一位追求她多年的青年的求婚。
美宫出嫁的时候,和乐刚巧要到上海著名的圣约翰大学报到。全家人听到这个消息,都高兴不起来。和乐更是难过。他望着伤心的二姐,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他认为是自己抢走了爱读书的二姐上学的机会。
出嫁前一天,美宫把和乐拉到僻静处,从新娘子衣服里掏出四角钱。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和乐,我们很穷,姐姐不能多给你了。你要好好念书,不要糟塌了这个好机会。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做个有名气的人。这是姐姐对你的希望。”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了和乐心上。他再也忍不住,抱住心爱的二姐,哇哇地哭起来。
第二年暑假,和乐回家时,顺路在二姐的新家停留了几天。美宫仍然像以前一样,关心着她疼爱的弟弟,问和乐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她还问了好多大学里的事。和乐看得出来,在心里的最深处,二姐仍然牵挂着她不能实现的大学梦。
这一见竟成了永别!
同年的秋天,美宫患上鼠疫,去世了。当时,她已经有7个月的身孕。
和乐永远记得二姐对他说那番话时的伤心欲绝,他要替二姐好好读书,替这个可怜的女子完成未竟的心愿。
此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年龄,只要提起二姐给他的四角钱,林语堂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说:“我年轻时所流的眼泪,都是为她流的。”
在中与西之间(1)
闽南沿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早在宋元时代,这里就是外国商人、传教士、旅游者的重要聚居地。
伴随商业往来而至的是文化上的侵蚀。
起初,天主教、基督教等异域宗教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一些普及性的布道活动,未成气候。道光年间,清政府被迫答应五口通商,开放西洋传教。基督教以文字宣传的形式,迅速在漳州、厦门等地蓬勃发展。和乐出生的时候,基督教信仰已经成了非常普遍的现象。
另一方面,闽南地区又是传统意识异常顽固的堡垒。福建的读书人历来都是科举场上的佼佼者。在坂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张竹帘,外面的人看不清楚屋里的情形,屋里的妇人也看不见外面。这还是800年前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时设下的“男女大防”措施。
西方文化与封建传统在闽南激烈地交锋。可在林至诚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他是基督教的传教士,同时也坚守着传统文化的立场。
这一点,从林家的客厅就可以看得出来。
林至诚一心赞成光绪皇帝的新政,所以他在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张彩色的光绪皇帝像。可在光绪的旁边,一个漂亮的西方姑娘,笑盈盈地捧着一草帽鸡蛋婷婷立在光滑的宣传画上。
桌上放着林牧师每天要看的圣经,圣经的下面却是《论语》、《孟子》之类的圣贤书。
书架上,介绍西方文化的译著和林家小孩必读的《鹿洲全集》、《幼学琼林》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
往角落里看,林至诚的黑色牧师袍和牧师太太的白色裹脚布色彩对比鲜明。
牧师太太常常会拿出藤编的针线篮带着家里的女孩子做一些缝缝补补的工作。那古香古色的篮里,常年放着顶针、各种颜色的绣花线和一本美国妇女的家庭杂志。
林至诚传布的基督教似乎也不那么纯正。
他的上帝可以帮人祈福,保佑离家在外的亲人,让不孕的可怜农妇生个大胖小子。你若想升官发财,林至诚的上帝也有这方面的能耐。他告诉教众,好的基督徒虽然会蒙受灾难,但最终都会财运亨通、多子多福。
林至诚把上帝等同于庙里的观音大师,只要诚心许愿,仙人会帮你解决一切的难题。
有一个教友的小孩子掉进了茅厕,父母抱着他来找林至诚。
按照乡村的习俗,小孩子要是掉进了野外的茅厕,一定要请一位有道高僧帮他换套新衣服,然后用红绳打小辫,最后,僧人再给他一碗面吃,才能保佑小孩子平安长久。
林至诚忙换上传道用的牧师袍,脸色凝重地为小孩换衣服、打小辫,嘴中还念念有词,驱赶附在小孩身上的冤鬼。牧师太太则忙着煮了碗汤面,由林至诚端给小孩吃掉。
“这下没事了!”
林至诚宽了心,小孩的父母也笑了,皆大欢喜。
佛教和基督教没有了差别,牧师和僧人也没有了差别。林至诚把中西两种完全不同的宗教轻易地调和在了一起。
和乐后来为此辩解道:“我不知道他神学的功夫是怎样的,但他的一片诚心,是无可怀疑的。也许他是为了要争取他们的信奉,要农民明白他所宣传的是基督教,不得不把基督教的上帝说得犹如寺庙中的佛爷……以村民之信教者来说,如果基督教没有这些效力,就没有意思了。”
1905年左右,林至诚设计的新教堂落成。这是坂仔最大最漂亮的建筑。林至诚专门跑到漳州,买了一副朱熹手迹拓本的对联,兴冲冲地贴在了教堂的门口。一个基督教的圣坛,却贴着中国礼教卫士的手迹,这是典型的林至诚式的思维方式,这是他的“中西合璧”。
林语堂后来也走上中西文化兼收并蓄的道路。他把林至诚的“中西合璧”带到世界各地,这也许是林至诚本人从未想到过的吧。
坂仔的新教堂里有一口大钟。
每逢做礼拜,“叮叮当当”的钟声就响彻在坂仔的上空。
村里的守旧之辈坐不住了。他们本来就对基督教的传播颇为不满。现在,修了新教堂不说,还弄来这么口大钟,敲个不停,分明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不敬。敌视教会的人聚在一起,商讨反击之计。最后,一个落第的秀才牵头,凑银子在教堂附近建了一座寺庙。他们原本也打算挂口大钟,为了和教会对着干,故意改用大鼓代替。每次钟声响起,秀才就开始敲鼓。他得意地说:“耶稣叮当佛隆隆。”
钟鼓齐鸣,牧师们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村民们在等着看好戏。
林家的孩子当然站在教会一边。他们主动承担了敲钟的任务。几个孩子围在大钟的周围,拿出吃奶的劲合力拉绳打钟,尽可能让钟响的声音更大些。和乐觉得很好玩,卖力极了。
秀才也不干示弱,拿起鼓槌,一阵猛敲。
钟和鼓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两支军队在激烈地战斗,谁也不肯服输。
一会之后,和乐这边觉得累了,力不可支,钟的声音也慢慢消沉下来。那秀才虽是鸦片鬼,可毕竟是成年人,鼓的气势还是很足。
这样下去就要输了!和乐想。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对大哥耳语一番。
大哥宣布暂停。
秀才笑得裂开了嘴,露出满口黄牙。他到处跟人说,教会认输了!
在中与西之间(2)
钟声又响起。
这回,秀才占不到任何便宜。那钟声连绵不断地传过来,秀才累倒在地,钟声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看热闹的人跑到教堂顶,这才明白其中的奥秘。
原来,林家的孩子是轮番上阵,一个累了,就换下一个。和乐打的是车轮战的主意。
林家孩子在坂仔一举成名。尤其是和乐,大家都夸他机灵。
钟鼓之争并没有持续多久。秀才为了抽鸦片,卖掉了大鼓。村里人再也看不到林家小子斗秀才的热闹场面了。
和乐觉得很可惜,因为难得有这么有趣的竞赛。他压根没想到,他眼中的游戏内含着那么重大的意义。
那口大钟至今还在林语堂纪念堂悬挂着,只是斯人已远,凭吊的人只能在一些老人残缺的记忆中怀想当年的盛况。
除了钟鼓之争,新教堂还给和乐家带来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就是西溪教区主事的英国传教士范礼文博士。
因为新教堂太高,跨度太宽,渐渐出现了倾斜,这在整个漳州教区可是一件大事。范礼文博士决定坐镇坂仔,亲自解决这一问题。他带来了大批钢筋,组织人手,加固屋顶。
范礼文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坂仔人都听过“红毛鬼子”的大名,可谁也没亲眼见过。和乐也是第一次见外国人。大伙一窝蜂地围在教堂的边上,伸长了脖子看这“红毛鬼子”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
和乐被其他的吸引了。
他亲眼看见:“这些钢条用一只大钉固定在中间,那只大钉可以把钢条旋转到所需要的适当长度。它们连接在支持屋顶的木条上,螺旋钉一扭紧,钢条把木条牵拉在一块儿,大家可以清楚地看见教堂的屋顶被提高了几英寸。”
随着屋顶的提高,和乐的心也被提起来。外国科学真是太精妙了,和乐由衷地赞叹。这是林语堂童年的一件大事,是“伟大而值得纪念的一刻”。
随范礼文而来的,是大批关于西方世界及西方科学的书籍。整个林家陷入了西学的狂热之中,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西方文献。林至诚和范礼文成了莫逆之交。连不通文墨的牧师太太也翻看《星期六晚报》等刊物上的彩画。
范礼文博士走后,和乐来到他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收罗一番,捡到了一个空的沙丁鱼罐和领扣。领扣中间有一颗闪亮的镀金珠,挺漂亮的,和乐反复钻研了老长时间,始终摸不透它是做什么用的。屋里还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闻了作呕,瑞珠告诉他,那是牛油的气味。和乐纳闷,外国人怎么尽吃奇怪的东西?
从鼓浪屿的教会学校毕业之后,和乐进入了厦门的寻源书院。他见到了更多的外国人,对他们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对于彬彬有礼的传教士,和乐有天然的好感。可是酗酒的外国水手,盛气凌人的外国商人,又让和乐讨厌。
他迷上了西洋音乐。寻源书院的校长夫人毕牧师太太是美国旧式妇女,性格温静,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煞是好听。她组织的女高音合唱让和乐为之倾倒。
和乐还曾从门缝里偷看外国俱乐部开办的舞会。男男女女穿着暴露的晚礼服,相拥跳舞,和乐惊奇得连眼珠都快掉出来。他说:
这是鼓浪屿闻所未闻的怪事,由此辗转相传,远近咸知外国男女,半裸其体,互相偎抱,狎亵无耻,行若生番了。我们起初不相信,后来有几个人从向街的大门外亲眼偷看才能证实。我就是其中偷看之一,其丑态怪状对于我的影响实是可骇可怕之极。这不过是对外国人惊骇怪异之开端而已;其后活动电影来了,大惊小怪陆续引起。
美国舰队在厦门港口的操演也给和乐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他穿着露出脚趾的破鞋子仰望庞大的战舰,威猛的大炮,训练有素的水兵,他还不能理解,西方就是靠这些强行敲开了中国的大门,只是不由自主地羡慕赞叹西方的先进科技。
从范礼文博士到寻源书院,广阔的西方世界在和乐面前展现出冰山的一角,他被那光亮吸引着,越来越向它靠过去。
做个好人
因为林至诚的关系,和乐很小就受洗,成了基督徒。
他那不经世事的脑袋充满了上帝的光辉。
每次吃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