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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智商不算低的,居然能给你取出这个名字。
康赛的脸色仍然没有缓和下来。我只好转移话题,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在这边找份工作,边工作边旅游。也许,就在沙漠边缘找一份工作,工作之余,把自己泡在沙里。我讨厌纯粹的旅游,那很肤浅,我要那种生活于其中,能够给我的身体和思想留下深刻印象的旅游。
阿原认真地看了我一会说,我有预感,你很可能不会回去了,你的这种可能远远大于康赛。康赛大喊:难道你们也不相信我吗?康赛一喊,我们又笑起来。
阿原和康赛接着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阿原话峰一转:康赛,这段时间我想搬回来住了,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神聊了。我看,在小西找到工作搬出去以前,我们三个人最好生活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至于日常生活,在你们找到工作以前,我想我的钱足够我们三个人吃饭。若你们找到工作了,愿意为这个家承担一点责任,当然更好。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尝过家庭的味道了。
康赛一听又激动了,他摇头晃脑地说阿原,你能够拥有这份浪漫情怀,直接得益于早年做过几天人民教师,我还以为做生意已经让你彻底换血了呢。据康赛讲,阿原来新疆之前,曾是一位中学老师。
阿原最不高兴别人说他是生意人。他认为就算他暂时称不上实业家,最起码也应该叫他商人。所以他使劲抢白康赛:你知道什么呀,综合素质高的人才能去经商做实业,像你这种人,除了写写莫名其妙的诗,百无一用。
康赛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好像阿原说他除了写诗百无一用,不是批评,而是赞美。
康赛倏地跳到另一个话题,说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家庭呢?像我们这样生活不也很好吗?阿原说要是都像你这样,又没老婆,又没情人,人类不是要灭绝了吗?说完就坏坏地笑。
康赛却浑然不觉,他挥了一下瘦瘦的胳膊,说精选一批合适的男女,高薪聘请他们专职生儿育女的事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如果那样,我愿意专职去干生儿育女的事情。阿原哈哈大笑。
越聊越荒唐了,康赛站起来说睡吧。阿原犹豫了一下,走到康赛的铺位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我听见那边一阵细碎的响声,阿原说你不要弓起来嘛,你不知道这是两个人睡吗?大概康赛还是没有达到他的要求,阿原说你再不挪过去点,我就到小西那边去睡。我一听,蓦地紧张起来。接着,我听见阿原笑了:他妈的,生怕我会过去,吓你的,怎么会呢,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我松弛下来,在被窝里悄悄褪掉外衣,我预感到这次旅行将是我所有的旅行中最为特别的一次。我还想起了我的老妈,她要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当场昏死过去的。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笑了,我在心里说这有什么呢?一定不会有事的,不就是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吗?放心吧,老妈,我知道出门在外,最值得捍卫的是什么。
二
我得出去找工作。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真正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大街上人迹寥落,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个闲而又闲的季节。凭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在这样的季节找工作是一件挺费力的事情。
我穿着康赛那件皱巴巴的棉布外套,还有阿原扔在那里的一条厚厚的绒裤,逡巡在冻得硬邦邦的大街上。这身衣服实在是有点怪怪的,上衣的长短倒是正好,但过于宽肥,像披着一床旧被子,领围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怜地竖在中间,显得无依无靠。裤子太长,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红色的里衬。这一身,要是穿在别人身上,肯定其丑无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只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时候并不是个贬义词,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话虽这么说,我还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夹克。出发前我在镜子里一再打量自己,还问康赛,我这样出去不会把人吓着吧?康赛说谁要是真被你吓了一跳,你一定要记得向他收钱,这种刺激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
实在是饿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现在,五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宁肯把钱拿来买一张车票,也不愿意浪费在吃东西上,除非我已经饿得两眼发花。我发现这里也有类似老家的烤红薯,便决定去买一个来充充饥。烤红薯真是个好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厌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赛吃烤红薯的日子,我们总是要在摊前划拳,谁输了谁请客。一般地讲,我赢的机会比康赛多,康赛总是搞不好这些需要动点脑筋的事情,如果我这趟出石头,他就以为我下趟一定会是剪子,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石头,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头。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你为什么不换一种呢?你老出石头有什么意思呢?想起这些,我独自笑了起来。不知道康赛吃了东西没有,他也是个没把心思用在吃饭上的人。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顶多只有六岁的样子,栗色的头发,五官漂亮得像雕塑。他蹲在地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面前那双巨大的皮鞋。因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头发总是掉下来挡住眼睛,每当这时,他就像个乐队指挥一般,潇洒地甩一下脑袋,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他是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双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么痛心这个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粝之中的精细和漂亮。我觉得他那副样子,本应该穿着制服走在上学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机来回接送都是不过分的。
我顺着那双皮鞋向上看去,是一个魁梧的男人,摊开的报纸挡住了他的脸。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居然选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给他擦鞋呢?我悄悄绕过去,想看看报纸后边的那张脸,天哪,我看见了谁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跷着腿,心安理得地看着那张报纸。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红薯的样子,而且,我没经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裤子。但我也不想马上离开,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个报刊亭里,一边假装买报纸,一边留意着那边的情况。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么样子的。
不多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走到阿原身边,她手里提着两只精美的购物袋,看样子是从身后的商场里出来的。看见她,阿原马上放下报纸站起来,扔给那小孩一点钱,双双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这姑娘会是他的女朋友吗?嗨,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康赛说过,不要总想弄清他的行踪。
我在晚报中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是乌市某小报在招聘记者:二十五岁以下,大专文化程度,有一定写作能力。我马上振奋起来,干吗不去试一下呢?汽车还没停稳,我就匆匆跳了下来,顺着报纸上指引的路线,向报名地点赶去,报名期限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一个秃顶的白面中年男人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我立即调动起全身的能量,紧急增援脸部,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说我是来报考记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撅撅下巴说,先填张表。我赶忙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来。填完后,又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以及特制的求职资料,一齐谦恭地推向他的面前。他慢腾腾地整理着桌上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似乎对我的材料和表格根本不感兴趣。
他终于抬起眼睛来正视我了,他说,户口本。
这是一个防不胜防的问题,一下子击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这才想起来,招聘启事上似乎写着面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过去。为了给自己留出一点短暂的思考时间,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户、口、本。
我鼓励自己要沉着,要拼出去做最后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问道:外地户口行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乌、市、户、口。
我知道没戏了,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继续挣扎着,我说我虽然没有乌市户口,不,应该说是暂时没有乌市户口,但我会是一个很出色的记者,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弄得我不知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该转身走人。我们就这样像两个傻瓜似的对视着,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接着说呀,说你曾经在哪家报纸干过,说你曾经获得过优秀记者的光荣称号,跟谁谁是朋友,谁谁和你吃过饭。你说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税,尽管说嘛。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招聘广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乌市户口吗?你没有乌市户口你跑来干什么?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真是!什么人都往我们新疆跑,我们这里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没有受到过这种污辱,我说你才是垃圾,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是垃圾吗?我边说边抓起桌上的笔,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凭什么说我在吹牛?你凭什么污辱我?我听见我的声音犹如刀片划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难听,每逢我发出这种声音时,我的行动就会失控。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摔了,我气咻咻地站在他面前,尽可能地瞪圆两只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决雌雄。他朝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茶杯,戴着眼镜,表情庄重地朝这边走来。他似乎改变了主意,站起来再一次整理桌上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象征着他的威仪,他说去去去,我不想跟你们多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说完丢下我径直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那些人也犹豫着退了回去,可我这口恶气没有出完,我顺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扬手将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泼在墙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时,早已饿得肚皮贴后背了。康赛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问:感觉怎样?我没精打采地说了一个字:饿。康赛说看来我得多削两个土豆。看着康赛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康赛,你这是何苦哟,呆在家里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写写东西,将来还有老婆热汤热水地伺候,再过几年,小孩抱抱,麻将打打,电视看看,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还没说完,就见康赛高高举起菜刀,咚地一声砍下来,菜刀长在了砧板上。
你说完没有!康赛瞪着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帮康赛点火做饭。我说康赛,我今天差点找到一份工作,报社记者。康赛头也不抬地说结果被一个秃子赶了出来。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试过的,报名处的秃子看起来总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人家那里是主流社会,人家只招本乡本土的,哪会喜欢我们这种盲流。我们只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红,还有你这身要命的衣服,比我的长发更令他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