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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放下。
阿原慢慢在视线里消失了。我忽然一阵发虚,粘胶似地紧贴在座位上,浑身无力,心跳如鼓。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八
从塔镇一回来,我就知道康赛来过了。他在这里抽了许多烟,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头。我留给他的纸条也被他团成了一个小球。他为什么要把它揉成这个样子呢?我撇下他去沙漠他生气了吗?
看看纸条上的日期,差不多过去半个月了。康赛应该想得到,我早就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呢?
还有阿原,自从塔镇分手后,他也一直没有回来。我可不想去找他,我一定不能在他向我道歉之前去找他。无论如何,那天他都不能让我赌气走掉,可他却撒开手,任我走了。
可我不能没有康赛的消息,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应该去找他,我迫切想知道,他和晏子搬到城里后过得怎么样。想来想去,我只得去找阿原了,我要他告诉我康赛的住址。晏子在他那里上班,他应该知道的。不管怎么说,我要去看看康赛。
刚到阿原的公司门口,就看见一辆装饰着彩带和鲜花的轿车,车顶上还立着一对象征新郎新娘的布娃娃。再看看周围,说不出来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就是有一股显而易见的喜庆气氛。
径直来到阿原的办公室,门锁着,隔壁一个人探出头来,说我们经理今天不上班。又指指楼下的花车说我们经理今天结婚,你有事改天再来吧。
尽管这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我听到那句话时,我还是感到头大如斗。我谢了那人,恍恍惚惚地往楼下走。没等下楼,我就撑不住了,我拖着两腿,晕晕乎乎地闪进楼梯口的卫生间里。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锋利的眼神,尖尖的下巴,干燥发白的嘴唇。这是我吗?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刚刚不是还在愉快地回想着沙漠之旅吗?想到某个细节时我不是还独自笑出声来了吗?我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我拉开门,慢慢往楼下走。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了一对盛装的新人。新郎挽着新娘的胳膊,非常具有象征意义地向那辆花车走去。
新娘被洁白的婚纱托着,新郎像按下一朵云似的,将新娘一点一点塞进车里。现在,新郎也要上车了。他直起身来向周围欢呼的人们告别,一抬头,他看见了我。我赶紧冲他一笑,也像那些人一样挥起了手。我在心里说你上车呀,你走呀,不要老是盯着我呀。新郎突然低下头去,他扶着车门的手犹豫着。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我不敢看他,只好垂下眼皮,默默地念着,快走吧,快走吧,千万不要冲过来啊。
还好,当我睁开眼时,汽车已经慢慢开动了,车顶上的鲜花在风中微微抖动。我紧走几步,跟在汽车的后面。从汽车后窗里,我看见新郎新娘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张标准的登记照,只不过是背面的。
出了大门,汽车就加速了,一朵小小的花吹落下来,一路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是一朵玫瑰。我的眼泪掉下来,砸在花瓣上。从来没有人送给我花,这朵玫瑰当然也不算阿原送给我的,它只是从他的结婚花车上掉下来,被我捡到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我不记得是怎样打发的。我依稀记得,我去看了一场电影,是什么片子我也记不得了。然后我又干了些什么呢?哦,对了,我还去过我刚到新疆时住的那间房子,我们三个人都住过的那间房子。现在,那里已经换了一个新房客,是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男人,见我登门,大吃一惊,紧接着就露出不怀好意的嘴脸。我记得我似乎冲他吐了一口口水,而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摔了一跤,手掌上蹭破了一块皮。
回到陶乐的时候,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又累又饿,一头栽倒在床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早就没有牛奶了,地里也没有可吃的东西。我想起阿原的话:我的牛奶,偶尔的支助,这些都给了你心理依仗,使你误以为真的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陶乐活下去。也许他已决定,从此不再给我任何心理依仗。也许他认为他正在忍痛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想逼我走,等我终于走了,他也许会有一点难受,但他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我想起了打短工的事情。有时候,如果种植不能及时满足生存之需,是可以出去打打短工的。这是我在最初的计划中列出的预防紧急情况预案。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棂,照得满屋生辉。我蜷缩在床上,想起了故乡的月亮。我再也回不到故乡去了,我已经在流浪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就是回去,我也不是原来的小西了。刚来的时候我眼睛晶亮,生机勃勃,像清晨顶着露珠的花蕊。而现在,我就像一条在泥沙里滚过的肮脏的小鱼,再也回不到清澈的小河里去。我还想起了老妈,她喜欢坐在油腻的饭桌边,浑浑噩噩地打盹,极度孤独的人总是容易打盹。我坐起来给老妈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说亲爱的老妈,您的女儿交好运了,我在新疆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我现在是这里的晚报记者。我很忙,白天采访,晚上赶稿。我将不会有很多时候给您写信了。您放心,等我积蓄了一笔钱后,我会回来看望您的,我说过,您的女儿要为您争口气的。我还虚情假意地写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有了像样点的住的地方,我会接您来跟我一块住的,所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免得等条件成熟了,您却走不动了。
我一边抽抽嗒嗒地写着,一边想,我决不会接她过来小住的,她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患着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前途未卜,说死就会死的。
我又来到城里。通过一家中介,我很快找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我的任务是替一对工作繁忙的夫妇照看他们刚上小学的孩子,包括接送她上下学,为她做饭,督促她写作业。唯一的遗憾是我必须住在他们家。我犹豫了又犹豫,回去把《来去如风》的草稿抱了来,也许我会抽出一些空闲来的,我干活一向十分麻利。康赛说得好,我们可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换句话说,我们从来就不是热爱工作的人,我们是为了理想而活着,为了活着而工作的人。
从主人家到学校,要穿过一个树木茂盛的街心公园,草木的味道让我想起陶乐。等土豆长出来,我就要去辞职,用做保姆得来的工钱去买回大米和蔬菜,然后重新回到陶乐,一边写作一边等待去农场的时刻。
像天一样高
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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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从小学门口出来,穿过街心公园回家时,看见好几棵树上很奇怪地贴着一张张白纸,走进一看,每张纸上竟都有一首小诗:
斧子/在砍伐树林之后/传来回声/回声扩散/马蹄般向远方奔驰
树液是我的眼泪/在流尽之后/努力恢复平静的面孔/像镜子/映现出我心中的石块
紧邻的一棵小树上也贴着一首:我的温柔的驴子/它沿着裂开嘴的土路走来/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我七岁/一无所知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一声:康——赛!
此时,我是多么渴望康赛就在身边啊,康赛要是看到这些,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他一定会顺着这些诗千方百计找到那个作者的。他们会成为朋友,会在黄昏时分大醉特醉,胡言乱语,再踉踉跄跄地走进陶乐。这样的人,康赛一定会把他请进陶乐的。
我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扩散,就像那首诗里写的一样,马蹄般向远方奔驰。就像做梦似的,我看见康赛真的从林间站起来了。我揉揉眼睛,真的是康赛。他的头发更长了,在脸颊两边披下来。他静静地望着我,一点都不吃惊。
我大喊大叫地跑过去,把康赛揪到那些树前,指给他看那些诗。他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目光又落到我的脸上。
这些都是我贴上去的。
我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不用追问,也不用解释,就像康赛突然间在他的胸腔上凿了个孔,一瞥之下,我们已经彼此了然。我说康赛,你找了一份多么好的工作呀。当然,我知道,这份工作是没有报酬的。
康赛接着告诉我他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的。他说小西,你还记得我以前向你讲过的一个梦吗?我梦见了一片很美很美的树林,是那种只有参天古木,没有一丝杂草的树林。梦见树林也没什么奇特的,奇特的是我看见每一根树干上都贴着一首我的诗,每一个从那里路过的人,都停下来认真地读一两首,然后默默地离开。那种情景真让人感动,静穆的树林,默默无声的人流,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古老的树干上贴着一张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很疏朗地印着一首首小诗。我还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的:我是一个用歌声走路的人/小鸟是我此生的伴侣。 这两句话多么奇怪呀,不过放在一起很好看,念起来也很好听。你想,人们每天早上在公园里读到这样一两首诗,再去工作,学习,谈恋爱,久而久之,他们的心情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搬到城里后,我在一次闲逛时发现了这片树林,马上就想起了那个梦,我不得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当时我就去陶乐找你,我想和你一起做这件事。可是你不在,你和阿原到沙漠里去了。康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他脸颊上的咬肌蠕动了一阵,他接着说,我只好一个人去干了,我打听了好几个部门后,被人指点到一个很僻静的小办公室。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了我。我颠三倒四地向他说着树林,诗歌,行人,心灵,没想到他不仅认真听了起来,还露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他放下报纸,双手支着两颊,盯着我说什么什么,小伙子,说慢点,我没弄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我有点泄气,你知道我的表达总是有问题。我决定换个方式,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向你借一棵树。我要把我的作品贴在上面,这样,每天经过那里的人都会读到一首新诗,很短小、很精美的。这样他们不进书店,不买新书,也能有同样的收获。当然,我会很注意卫生的,我会把每天换下来的诗歌收集起来,不让他们到处乱飞,破坏整洁的环境。你看,我们一起合作,你美化的是环境,而我美化的是心灵,我们加在一起,世界会因此而有一些改变的。
中年男人忧郁地笑了一下,问我,你写诗?
我说是的,我是个诗人,除了写诗,我什么也不会。小西,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自称是个诗人。
中年男人摸了一会儿下巴,严肃地说不行,我不能借给你一棵树。
我急了,我说我不会损害你的任何东西!
中年男人说我知道,你听我说完,我不能借给你一棵树,我要把那一片树林全都给你,全都给你!
小西,你知道我当时有什么反应吗?我一把抱住了他,久久不放。他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带翻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