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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激刺激他们,不然他们说不定哪天会试着去吃土块的。说完,把筷子塞到晏子手里。
我瞪着阿原,他耸耸眉,令人愤慨地冲我一笑。
晏子抽泣着接受了阿原的安排。阿原说,好像我天生就该给你们这种人安排工作似的。当初我把这份工作交给康赛,康赛居然接不下来,后来又交给小西,小西也不愿干。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晏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好结果。
睡觉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件难堪的事情。也许是分别太久,聊得太带劲了,阿原有点得意忘形。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往我房间里走一边说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一开始我也没在意,直到看见康赛那张脸我才反应过来。康赛张嘴瞪着阿原,手上的烟灰一截一截掉到身上。在康赛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阿原脱下外衣,重重地将自己掼在床上。
我想跳起来去关门,又觉得多此一举。我想和康赛说话,转移他的视线,又觉得没有勇气,我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我在心里责怪阿原不应该在他们睡觉前走进我的卧室。在此以前,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等到康赛睡着了,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第二天,康赛照例是要睡懒觉的,而阿原早就出发了,所以,康赛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等我抬起头来时,我看见康赛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泪花。我喊他一声康赛,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康赛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晏子在里面喊,康赛,帮我带杯水进来好吗?
似乎是晏子的喊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猛地回过头来,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晏子还在里边喊,康赛,我要凉开水!
康赛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两眼直直地望着我。我去倒来凉开水,递给康赛手里。康赛的手冰凉,我想替他捂一会,他反过来捉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我的手,进去了。
现在,陶乐彻底安静下来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我不想上床睡觉,因为我不愿面对阿原身上的变化。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阿原的手上多了一枚戒指。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愿去躺在这枚戒指旁边而已。我更不想对他说:取下你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怎么样,取下来再戴上一枚属于我的吗?对他的生活而言,我是那么地无足轻重。就像一列火车飞奔在铁轨上,阿原是坐在火车上的人,那里面有他的位置,有他的一切,而我,我只不过是铁路边一棵好看的树,一处好看的风景而已。他不会为我停下来的。
所有的房间都熟睡着,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我却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去哪个房间。我只有一个人坐在餐桌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也不知是几点了,阿原走过来,不由分说,将我抱了进去。我低声吼他,放开我!至少在你戴着这枚戒指的时候,你不许碰我。阿原不听,严严实实地将我裹在被子里,我猛地踢开他,瞪着他。
你再碰我,我就到餐桌上去睡。我咬牙切齿地说。阿原只好放手。我们静静地躺着,却都睡意全消。
阿原在背后说,我什么都不想对你解释,我只能这样说,我做了一件事,把我自己也伤害了。
我也做过一件事,但我伤害的是大家。
我想起了康赛的惊讶和眼泪,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面对他。
阿原终于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悄悄掀开了被子。我再也躺不下去了,我一定得走,明天早上,我不能在这个屋里起床,我害怕看见康赛的任何表情,我也不想去看阿原的表情。
我在微暗的光线中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在一些从未走过的小路上,在田边坐一坐,在沙地上躺一躺,当天色完全明亮时,我发现我正走在另一个陌生的村子里。
七
陶乐又平静下来。
晏子上班了,阿原回来对我们说还行,她干得挺欢的,比你们两个都强。
上次我半夜里从陶乐跑出去后,大概把他们都吓坏了。当我回来时,阿原还没有去上班,他和康赛站在院子里,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两个人都黑着脸直着脖子。看见我,康赛居然笑了一下,他说这么早就出去逛去了?以后记得叫上我们,让人挺不放心的。阿原扔掉烟头,一言不发地去发动摩托车,箭一般走了。
阿原现在每星期回陶乐一次,上午来,傍晚走,他再也没有留在陶乐过夜了,可我们仍然像以前一样亲密。
康赛看上去也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别扭。我很欣慰,也暗暗有些失落,也许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重要。
我和康赛仍然在陶乐过着地道的耕读生活,每天早晨,晏子上班去以后,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论在屋里,还是在田地里,康赛动不动就扯起嗓子大喊,小西,我要喝水。小西,我饿了。小西,我累了。
康赛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盒火柴,说小西,帮我掏掏耳朵吧。他端来一张小板凳,不由分说,侧面躺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
我只好替他掏起来。
小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掏耳朵。
还没掏完,晏子回来了,也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康赛才第一个发现了她,他说晏子,小西掏得好舒服,你也来试试吧。
晏子很勉强地笑笑,一言不发地进屋去了。
我没有选择,只得继续掏下去,因为康赛正闭着眼睛催促我。
有一天阿原对我说,小西,如果哪天只剩你一个人住在陶乐,你也要坚持下去吗?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晏子对我说,她想在城里找间房子,和康赛搬出去,这样,她上下班就方便多了。
这一天到底来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去向康赛证实这一消息。康赛正在蒙头大睡,他现在果然如愿以偿地养成了晨昏颠倒的习惯。看着他睡熟的面容,想了又想,我走了出来。当着我的面,康赛肯定是不会同意搬的,万一他最终被晏子说服了,他岂不是十分为难吗?我不想看到康赛为难,我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晏子每天早出晚归,我已经很少见到她了。当她出发时,我还在睡觉,当她回来时,我已吃过晚饭坐在自己的桌前。有一次,我悄悄掀起窗帘,从背后看她出去上班的样子。她斜挎着一个小皮包,一边梳头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要在不太明亮的清晨,穿过几乎半个村子,再坐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赶到上班的地方,我觉得她也真够辛苦的。
有天晚上,康赛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吵嚷声,我听见康赛在大声嚷嚷,你一个人去,我是不会去的,你休想让我从这里搬出去。
凭什么我要作出改变,需要改变的是你!
我捂着胸口,屏息静气,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康赛的大嗓门,从来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竟有这么粗重的声音。
你跑到这里来找工作,租房子,过日子,这跟你在老家的生活有什么区别?既然是一模一样的生活,你为什么不乖乖地呆着,要跑到这里来穷折腾呢?
晏子的声音比他低多了,似乎康赛的声音越大,她的声音就越小,康赛的咆哮听起来像在唱独角戏。
你别说是为我,不要打着那个幌子给自己找借口,你自己厌倦了单调的生活,你自己想要尝试另一种生活,又没有人家小西那种气概。
你再说一句!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别对我提责任两个字,这种论调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对别人负责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怎么样?失望了吧,后悔了吧,活该!我劝你一句,趁现在还略有姿色,赶紧另觅高枝,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成器的。
门猛地拉开了,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推门出去,正好看见晏子泪流满面地向外跑去。我上前拉她,她一把推开我,向外跑去。犹豫了一下,我也跟着往外跑,我想,可别出事,会给康赛带来麻烦的。
晏子坐在田边哭泣。我跟过去,站在一旁看着她哭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想去抚摸她不停耸动的肩,还有她黑亮如漆的头发,可我的手不听话地在中途停了下来。太陌生了,我害怕触摸陌生的身体。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鼻涕和泪水,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怎么办?小西,我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她拼命止住哭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小西,我没想到陶乐的生活是这样的,这跟康赛当初所讲的差距太大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忘了他是诗人,在他眼里,泥土是芬芳的,土墙是温暖的,老母鸡是充满温情的,就连饥饿也是美丽的感受。他告诉我的是诗人的陶乐,而我看到的,却是现实的陶乐,残酷的陶乐。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她,她并没有犯错,她之所以觉得陶乐残酷,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爱上陶乐。有一天……算了,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爱上陶乐,我只好不做声了。她开始恳切地求我,小西,你帮我说服他好吗?他最听你的话。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瘦得皮包骨头,夜里睡觉不停地盗汗。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我真的是在想法救他呀。
小西,我并不是说陶乐不好,我只是认为,有人适合陶乐这种生活方式,但康赛他不行,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了他不能过这种生活。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完蛋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苦行僧式地活着呢?
小西,你一定要帮我做做工作。你告诉他,住到城里,他一样可以过现在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不会逼他去工作,也不用他做家务,他高兴看书就看书,高兴写作就写作。他想念陶乐的话,也可以经常过来玩玩。我真的是为了他好。
小西,我相信,只要你出面,他一定会同意的。小西,我求你了,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吗?这样下去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抬手制止了晏子,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会尽量去说服他,你能如此爱护康赛,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那天,晏子上班去了,我和康赛从地里回来,我端来一盆温水,康赛把脚泡在水里,埋头看一本关于种植的书。这是一个静谧的中午。等待饭熟的时刻,我坐在门槛上,望望远处一动不动的梦境似的雪山,望望近处正在恢复生机的陶乐,还有身边安静看书的人,相濡以沫的鸡。我的明亮的裙子长长地拖在干净而粗糙的地板上,旁边偶尔响起一两声鸡啼。我恍如梦中。
饭熟了,依然是野菜,鸡蛋,萝卜。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吃这些。我想起晏子的话,问他:康赛,你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
挺好啊,好得很。
可晏子说你很虚弱呢。
她懂什么,就会瞎紧张。前两天我有点感冒,夜里盗汗,她也大惊小怪,说我身体虚弱,应该怎么怎么。我不喜欢她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
她也是关心你,她觉得你不适合在陶乐生活。其实,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她的建议,到城里去住一段也可以,如果感觉不行了,马上撤回来。
小西,怎么你也这样想呢?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宁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