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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康赛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他捧着那本看了一千遍的《吉檀迦利》,不住地走来走去,大声朗读。
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启程,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寂静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他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康赛朗诵完毕,就伸手向阿原要烟抽。阿原说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宗不好,身为烟民,口袋里老是没有烟。
康赛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小西,你不要结婚,我们都不要结婚,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这样很好。说完孩子气地仰面朝天躺到地上。
阿原笑起来,他说康赛,你这个主意是不坏,可就是有点残酷。你不结婚不要紧,我不结婚也没什么。但小西不行,女人怎么能没有爱情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爱情,等于忍受了一辈子羞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小西呢?
康赛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阿原,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西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倒想快点见见他。
阿原说就算你见了他,你要怎么样呢?把小西送给他?把他赶走?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不明白,面对这场关于我的讨论,为什么我会惆怅满腹,心酸不已,难道我骨子深处其实渴望着另一种生活吗?
不,一定不能纵容这种想法,要知道,我是一再地拒绝过那种生活的。我有个舅舅活得很不错,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大肚子恰到好处地耸立在中部。这使他坐在许多带电视台标志的麦克风前身体笔直,从容镇定。他几次写信给老妈,要她把我交给他,他会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我也听话地去过一次。他一见到我就把我交给了一个秘书,秘书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洗指甲,然后又带我去买衣服。她抱走我的破旧牛仔裤和披风似的毛衣,硬塞给我一套深蓝色的套装,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当我一瘸一拐地来到舅舅面前时,他说嗯,很好,这样好多了。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深蓝色的职业装像一个金属套子,我被严严实实地套在里面,呼吸急促,嗓子发干。
我知道我在舅舅面前没有任何理由,我再聪明也找不到一丝借口,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脱下那身深蓝色职业装,溜之大吉。我知道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妈也为此受了牵连,她再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到我了,她再也不能向他倾诉她的焦虑和不安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阿原大大咧咧地把我揽过去,他从不许我一个人发呆。他搂着我的肩说,小西,你记住,上天偏爱孤单的小姑娘,尤其是一个名叫小西的孤单的小姑娘。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五
春天正在到来。
天山上的积雪在太阳底下逐渐变成淙淙溪流,以缓慢的速度曲曲折折地向田野推进。陶乐开始充满生机。
树木发芽了,草儿返青了,我和康赛在田野上追风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逝世的房东(愿他安息)早在去年冬天就播下了小麦。积雪融化后,小麦就探出它们小小的脑袋。星星点点的嫩绿,实在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想着丰收的情景,在地里放声高歌,引起了附近一阵又一阵的鸡鸣。
受到麦地的鼓舞,康赛开始行动起来,他选了一把结实的锄头,拿出拓荒者的气概,来到了屋后那片荒地上。那片荒地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康赛说把它们开垦出来,我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青菜了。康赛说完高高举起锄头,结结实实地挖下去,新翻的泥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康赛干着干着就要趴下去,深深地嗅一嗅。我坐在一边,被康赛的样子逗得咯咯大笑。
康赛干了一阵,我就去接替他,让他歇一歇。我发现锄头在我手里不大听使唤,气吞山河地高高举起,落下时却歪歪倒倒地不肯挖在预定的位置。即使挖下去了,也只能翻起薄薄的一层土块,一点都没有开垦的味道。我有点发急,偏偏越急越弄不好,反倒把一双胳膊震得生疼。
康赛却还要说风凉话:小西,你知道你挖地的样子像什么吗?像一种土著舞。我不理他,我必须憋足一口气,一开口我可能就再也举不起锄头了。
整整一天,我们才挖出一张草席那么大一块地,就是这么一小块地,又被康赛没有章法的脚步踩得板结了。傍晚的时候,康赛心满意足地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替他拖着锄头,他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再也拿不起锄头了。
晚上,阿原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进陶乐。听说我们已开始开荒,阿原要求我们带他去看看。当阿原看到那块狼狈不堪的“草席”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阿原边笑边说康赛,照你这种搞法,前边还没有深翻过来,后边又要长出草来了。阿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明天,我应该跟在康赛后边,替他捡除那些歪歪倒倒的草根,免得它们在刨松的土里一夜之间重新生根。
阿原决定在陶乐试住一段,阿原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两个。我不做表示,转眼忧虑地看着康赛。康赛正试着往一个陶罐里插进一大束芹菜。他总是弄不好,急得大喊:小西,你过来,这东西它不听我的。不管干什么,康赛总是张口就喊:小西,你过来一下。小西,这是怎么啦?
阿原坚持卧室必须重新粉刷和油漆,而且坚持把我的卧室设计成我最讨厌的粉色主调。在我们的房间完全收拾好之前,我们只好将三个被筒暂时安放在一个房间里。有时,我们三个被窝卷紧挨着放在一起,有时分开放。每天一躺下来,康赛都要激动地大喊大叫:天啦,无忧无虑地睡觉,兴冲冲地起床,这样的日子!真恨不得一直活下去。
阿原却不大做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在观察着康赛的动静,琢磨着康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过去。一旦康赛那边响起细微的鼾声,阿原就会钻到我的被窝卷里来。这种情景是非常古怪的,因为怕吵醒康赛,我们都不敢做声,我们从头到脚缩进被窝里,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处紧紧地贴在一起。康赛的头近在咫尺,我们又害怕又兴奋,在黑暗中发疯似的抚摸,无休止地亲吻。有一次,阿原不满意了,轻声说这不行,我要换个地方,连出气儿都不敢大声,快把人憋死了。我说不要伤害康赛啊。阿原气得一翻身回到他的被窝卷里去了。
第二天清早,阿原揪着我问:我什么地方伤害康赛了?我又没有夺走他女朋友我怎么伤害他了?是不是你自己单恋他所以害怕他发现?
我气急了,甩开阿原的手大喊: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只知道谁是谁的,谁不是谁的,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谁不是谁的你也不可以动谁。
愣了一会,我们都笑了。阿原说谁谁谁,你在喊些什么呀。康赛也揉着眼睛过来了:你们在笑什么?
我们再一次大笑起来,阿原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康赛望着阿原的背影喊:我说你们两个,老是背着我嘀嘀咕咕,我要抗议啦,以后不许这样!
有一回,康赛中途出去小便,跌跌撞撞地回来时,大约看见阿原的被窝卷空着,便轻声嘀咕:咦,阿原呢?我想,完了,这回什么都完了。我眯缝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睡着了。康赛站着揉了一会眼睛,就回到自己的被筒里。我听见他在那边翻腾了好一阵,直到远处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才响起细细的鼾声。我推推阿原说,你快回去吧,康赛好像发现了。阿原不耐烦地说发现又怎么了?
我不想吵醒康赛,只好不再催促阿原,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我只是毫无来由地觉得这样做不妥。终于,等这两个人都睡熟的时候,我悄悄爬起来,钻进了阿原空着的被筒。
第二天早上,我们相继醒来,康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咦?你怎么跑到阿原的被筒里来了?
我说你睡糊涂了吧。我昨天晚上就在这边。
不对,你昨天晚上在这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顾一切地百般抵赖,阿原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脸也没洗,就骑上摩托车冲了出去。
康赛若有所思地说他为什么一大早就不高兴呢?
我只好说他昨晚肯定做了个不好的梦吧。
陶乐呈现出无比健康的样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阿原总是天亮就出发,兴冲冲地去经营他的乳制品公司。听阿原说,这一行竞争得很厉害,稍不注意,就给挤下去了。他说,与其被别人挤下去,不如我把别人挤下去。我和康赛起床后,总是先看一会儿书,再喝牛奶(这是我们的早餐),然后一起去开垦荒地,适时播种。只是地里一时还长不出什么吃的东西来,我们暂时只能吃买来的东西,有阿原的资助,我们过得并不艰难。当然,我们相信,随着季节的转换,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种下的东西可不少。
当然,我们也不拒绝来自另一个途径的生活费用,康赛在一家诗歌刊物上获了个什么奖,康赛高兴地说奖金有两千块呀。
离颁奖的日子越来越近,康赛的情绪却莫名其妙地低落下来。作为对康赛获奖的祝贺,阿原慷慨地送给了康赛一块手表。康赛的表从《漠风》回来时,不小心丢掉了。我怀疑康赛是拿它“以货易货”换饭吃了,那是康赛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一块上档飞亚达。面对阿原的礼物,康赛仍然没有高兴起来,他毫无表情地捏着那块手表,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我都开始替他感到不好意思。我抱歉地看一眼阿原,阿原做了个鬼脸,忙他的事情去了。
阿原走后,康赛对我说小西,我不想去领这个奖了。我不去,他们也会给我寄来的。
我觉得康赛有点不对头,他已经有两天没有看书了。我说你自己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吗?你说领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认识几个人,说不定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走了,陶乐怎么办呢?谁来替我开荒呢?
我说还有我呢,说不定你走了,阿原也会来帮我们的。
阿原才不会帮我们开荒呢,他只是过来玩玩而已,你相信吗,如果你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踏进陶乐一步。
我听到脑子里轰地一响,难道康赛已经知道了吗?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康赛接着说,阿原是最讨厌体力劳动的,他连洗碗这样的体力劳动都厌恶至极,他怎么会来开荒呢?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到了那天,我早早地帮康赛收拾好行李,他明明已经上路了,突然又折了回来,他说我还想看看我们的荒地再走。他扔下背包,跑到那块“草席”边蹲下来。“草席”潦草地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