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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一个罪恶的时代”,而“我们都应该受到责备,因为我们都参与了这个
行动”。③这就是说,在一个陈陈相因的社会里,人的一切都是按照习以为常
的方式去思维、去行动的,而且又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传给后人,因此在社
会的总罪恶中,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加上自己的一份。鲁迅在《狂人日记》里
写的其实也是这个道理——在一个吃人的社会里,每个人既被别人吃,同时
也吃别人;如此循环往复,代代相传,这是一种可怕的习惯势力。一般的人
不经过大彻大悟是意识不到这种“因袭的负担”的。卡夫卡一生中都在思考
并感受着这个问题。晚年,即 1922 年初,他在一则日记里曾记下这样一段话:
写作乃是奇怪的、异常神秘的、也许是危险的、也许是解脱性的慰
藉:从杀人者的行列中跳出来,进行切切实实的观察。
所谓“观察”是什么意思呢?比这稍早一些,1920 年他写给密伦娜的一
封信也许可以作为它的注脚:
我很高兴能对《司炉》写几句您所希望的说明。我很高兴,因为这
样我真的可以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了。这将意味着预尝一下那种地狱刑
罚的滋味,即:以睿智的目光重新审察一下他的生活,从而看到,最要
紧的事情并不是识破那些明显的恶行,而是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
为。
1917 年在致 M.勃罗德的一封信里,卡夫卡纲领性地表述了他对这个问题
的看法:
只要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标,就会发现,实际上我并不追求成为一
个好人,合乎最高法庭的规范,而是完全相反:纵览整个人类和兽类群
体,认清他们的根本爱好、愿望和道德理想,并尽可能快地使自己朝着
让所有人满意的方向发展,而且(这里出现了飞跃)使人们满意到这种
程度:在不失去大家对我的爱的情况下,我最终可以作为唯一不下油锅
的罪人,在所有人的睽睽目光下展现我内心的卑鄙。①
① 卡夫卡:1918 年 2 月 4 日札记。
② 卡夫卡:1918 年 2 月 5 日札记。
③ 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
① 卡夫卡:1922 年 1 月 27 日日记。
② 卡夫卡:《致密伦娜书简》14 页。
① 卡夫卡:1917 年 10 月初致 M。勃罗德信。
因此他认为:“负罪,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状况,并不依罪过为转移。”
而他之所以怀着这种负罪意识,仅仅是因为这对他的“本性来说是忏悔的最
美形式”。②
那么卡夫卡的负罪意识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根据他的作品和书信、日
记等所涉及的,估计有以下几点:
一是责任的没有完成。他同雅诺施的谈话中谈及这么一段话:
大部分人活着并不意识到个人的责任,而这一点我认为正是我不幸
的核心,……罪恶是在自己的使命面前后退。不理解、急躁、疏忽,这
些就是罪恶。作家的使命是把孤独的和必死的一切引向无限的生活,把
偶然的东西变成符合规律的东西。他的使命是带有预言性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卡夫卡所谈的罪恶概念与法律上所说的罪恶概念是不
完全一样的,它带有某种形而上的成份,强调内省的因素。
二是对家庭的叛逆而产生的内疚。卡夫卡虽然说过,他在家里“比一个
陌生人还要陌生”,这主要是从思想不能沟通这个角度讲的,从伦常感情上
说并非如此,至少他母亲是关心、爱护他的,三个妹妹中至少他与最小的妹
妹关系是十分融洽的。但由于跟父亲的关系不对劲儿,势必影响到整个家庭
的关系,而这使他受到良心谴责,例如与第一个未婚妻认识不久,在一封信
中他就谈到:
家庭的和睦从来是无懈可击的……家庭的和睦实际上是被我扰乱了
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与日俱增,我经常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深感
对我的父亲和所有人我都是有罪的。①
由于与父亲的分歧无法取得一致,而又慑于父亲的强大,不能光明正大
地与之较量,自己显得畏首畏尾,成不了气候、没有出息,于是自怨自艾起
来:
(与父亲的)谅解实在无法达成,母亲便只好悄悄保护我,悄悄给
我点什么,许诺点什么,于是我在您面前又成了怕见天日的东西、骗子、
知罪者,由于自身的毫无价值,他连他认为是自己权利之所在的地方去
也要蹑手蹑脚。当然,我渐渐习惯了在这种蹑手蹑脚的路上也要找些对
我来说无权可得的东西。而这样做又扩大了我的负罪意识。②
卡夫卡与父亲的分歧方面,表现在对待工人的态度上。卡夫卡对劳动阶
级是尊重的,对自己家里所雇的工人尤为同情,对他们经常受到自己父亲的
粗暴凌辱深感内疚:
② 卡夫卡:1913 年 9 月致 F。韦尔奇信。
① 卡夫卡:1912 年 12 月 29 日—30 日致菲莉斯信。
② 卡夫卡:《致父亲的信》。
当我与其他人(指家里的工人——笔者)碰到一起时,我在他们面
前会陷入更深的负罪意识之中,因为正如我前面说过的,我必须弥补在
商店里你把我牵连进去的、对他们犯下的罪过。①
三是争取成婚中的负疚感。卡夫卡始终对结婚、成家怀着渴望,认为这
“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极限”。②并为此先后同两位姑娘(菲莉斯·鲍威
尔、尤利叶·沃里切克)订过三次婚,但出于事业的考虑(创作)或由于家
庭的阻挠,三次解除了婚约。这无疑给对方带来痛苦和损失。对此卡夫卡自
然是不安的。1914 年 10 月底,即他与鲍威尔第一次解除婚约后不久,曾致
信鲍威尔:
我当时象今天一样地喜欢您,我看到了您的痛苦,我知道由于我的
缘故使您平白受了两年的苦,这是有罪责的人所无法忍受的。但我也发
现,你不理解我的处境。③
1920 年,他在致女友密伦娜的一封信中又对这件事情表示歉意:
三次婚约的共同特征是: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毫无疑问的罪过。我
给两个姑娘造成了不幸。①
卡夫卡的这种种负罪意识必然在他的作品中打下深刻的烙印。早期的《判
决》、《变形记》、《司炉》等小说的主人公都觉得自己有罪,因此而恐惧,
并预感到判决的不可避免。晚期的《饥饿艺术家》、《一个小妇人》、《一
条狗的研究》以及《地洞》等的主人公似乎更是陷入罪孽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因而成了自虐狂,成了无穷生活磨难的牺牲品。
但负罪意识在卡夫卡那里又是一种思考过程,因而是探索真理的一条途
径,它从对人的基本生存境况的揭示与描述,导致对自我的审察。这在他的
两部长篇小说《诉讼》和《城堡》,尤其是前者中进行了详尽而深入的描写。
《诉讼》这部小说须从两个层面去考察:形而上的层面和形而下的层面。在
国家法庭上(即在形而下的层面上)主人公约瑟夫·K.是无罪的,但在真理
法庭(即形布上的法庭,或自我法庭)上他却是有罪的。而他的罪正是在诉
讼过程中他到处求人申诉时发现的:在求别人帮助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也
曾被人求助过,而他没有给予同情;被捕后他受到两个狱卒的勒索,但他的
告发又使这两个生物每天晚上遭痛打……这部小说是卡夫卡的自审意识的最
集中、最强烈的反映:作为一部幻想性的作品,其艺术表现力是独到的,杰
出的。
自审意识是一种现代意识。它不同于基督教的“忏悔”。忏悔是以上帝
为偶像、以《圣经》为依归,驯服个性,泯灭叛逆意识,把人统入到一个大
模式之中。自审意识否认任何偶像的存在,拒绝一切流行的观念和观点,对
① 卡夫卡:《致父亲的信》。
② 卡夫卡:《致父亲的信》。
③ 卡夫卡:1914 年 10 月底、11 月初致菲莉斯的信。
① 卡夫卡:《致密伦娜书简》37 页。
于人类和自身生存境况的一种独立的审察和思考。因此,它跟“孤独”是形
影不离的。卡夫卡在写作处于冲动时也发现自己在“跟魔鬼拥抱”。①只是这
里的“魔鬼”跟“鬼气”正相反。它是指一种非习俗眼光下的“超现实”,
一时为世人所不解或不容的真实现象和非世俗观念。卡夫卡所窥见的自我更
加“错纵复杂”,以致使他自己也感到“反感”和“迷乱”,他于 1913 年写
给他的未婚妻的一封信中自白说:
我在哪里呢?谁能检验我?我希望自己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只为了
一个目的:能够切实深入我自身错纵复杂的结构中去,我说话没有一次
是我的想法,甚至不完全是我说话时的想法。假如我向我的内部看去,
看见那么多模糊不清的东西纵横交错,弄得我甚至无法准确说明我对自
己反感的原因并完全接受这种反感。
最亲爱的,你看到这种迷乱现象有何感想?②
然而,卡夫卡的自审未能导致积极的结论。正如他对世界所有问题的探
素与揭示一概不予回答那样,他对自我的剖析也采取这种纯客观的态度。因
此,卡夫卡成了生活斗争的失败者。
① 卡夫卡:1922 年 7 月 5 日致 M。勃罗德信。
② 卡夫卡:1913 年 2 月 18—19 日致菲莉斯·鲍威尔信。
“不接受世界”的陌生者
“异化”这个哲学概念在西方现代哲学中广受重视,也引起现代主义文
学的普遍兴趣,素以“哲理性强”闻名的德语文学,有人甚至认为,十九、
二十世纪的德语小说的主题无不与“异化”有关——“人不接受世界,或世
界不接受他。”①这个论断显然有些夸张。但是卡夫卡确实是写“异化”的名
手。
关于“异化”的概念,近年来我国报刊上已议论得不少,这里无须赘述。
总起来说,它是一种异己的、制约着人类生存的、陌生而神秘的超验力量。
在卡夫卡的言论和作品中没有出现过“异化”这个词(偶而使用过这个词的
动词,但那不作“异化”解)。但这不影响问题的实质。问题的实质是卡夫
卡对这一问题的感受和描述,以及它们折射在作品中的幻象的真实性。
卡夫卡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基本体验是陌生,他仿佛是从星外抛入地球的
一个生灵,对一切都怀着惊讶的神情。一度和他热恋过的捷克女作家密伦娜
曾经回忆说:“他对生活的看法跟别人是迥然不同的;首先他认为金钱、交
易所、货币兑换局、打字机——这些都是绝对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