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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