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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熊笑道:“你和午桥还是当年在北京玩古董时的同好哩,这回去见他,没有摆架子吧。”
“没有,还请我吃了一顿晚饭,谈碑帖,谈版本,直到深夜,才命戈什哈提了抚台大人的灯笼送我回家。”
孟熊呵呵笑道:“贵而不忘故交,端午桥难能可贵。”接着又谈到大绅,问道:“大绅跟了他丈人去苏州读书,应该大有长进了吧?”
“叔蕴告诉我,教师们很夸赞大绅读书用功,肯钻研,可是这孩子究竟不知稼穑艰难,富贵气太重,竟带了十二件皮衣到学堂去摆阔。天暖了,叫他把皮衣装箱托运回来翻晒,李贵去车站取回箱子,却是轻轻的,打开一看,十二件皮衣全被路上小偷扒去了,你看好笑不好笑。”
孟熊叹道:“这不能怪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大手大脚挥霍惯了,平日就不该为儿子添办许多皮衣,她母亲疼儿子,当然带得越多越好,殊不知学校与家中不同,贫寒子弟从来没有皮衣上身,大绅这位阔少爷夹在当中,无非助长了他高人一等的傲气,对孩子没有好处,以后切须注意。”
“是的,兄弟过去疏忽了,今后一定在这方面留意。”
次日,铁云去制造局拜会庆蕃贺喜,约了沪上几位知交汪康年、狄楚青、连梦青、程恩培等,并电邀黄葆年和卞德铭来沪,一同为庆蕃贺喜饯行。狄楚青也参加过自立军,只为一直在上海担任后方联络,不曾遇险。他于去年创办了一份《时报》,销路很好,梦青应邀在该报担任编辑,有了薪俸收入,生活可以无忧了。
庆蕃携眷赴任才走,高子谷又从北京来沪,约他和梦青去一品香吃大菜,接着李鸿章的四公子李少穆(经迈)也频频来与铁云商议办厂的事,有时午后“客来如麻”,夜间也没有空暇。凡是座上客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何况又多了高子谷和李少穆,连梦青有了收入,也恢复了昔日的风流生涯了,或在相好妓女处摆花酒请客,或应友人之邀去长三堂子应酬,一夜常翻两三处妓院吃酒打牌,多时一夜翻四处。
谁知欢乐不了几天,大哥忽然病势日重一日,医药无效,已经准备了后事,棺木也已买妥了。三月十七夜,铁云心头悬悬摇摇,忧惧不安,在抱残守缺斋中蹀躞傍徨,似乎在等待什么噩耗的到来,然而又不希望它来到,默念几十年来无时不在大哥包涵教导之中,沉沉往事,悉上心头。虽说自己个性倔强,常常自作主张,并不一定听大哥的话,然而有了疑难不定之事,常得大哥一言而决,或遇愤懑不平之时则得大哥的劝慰而开朗。人在时不觉得可贵,万一不在了,便将失去了人间至珍至贵无可弥补的手足之情,想到那可能降临的悲痛,不觉泪水莹莹然无限凄伤。时钟一下下的敲着,已经是下半夜三点钟了,钟声过去后,万籁复归沉寂,弄堂里时卖各种小吃的声音:“火腿粽子,糯米白糖莲心粥……。”什么人家开了门,大概是主人家打牌夜深,叫佣人开门买夜宵了,做了两笔交易,叫卖声又逐渐远去。那么凄厉,那么孤独,叫人心扉发颤。他感到今夜的叫卖声里特别蕴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和预兆,他浑身战栗了一下,上楼进了王姨太太的卧房,电灯仍然亮着在等他,楚楚早睡熟了。他关灯上床想用睡眠来麻醉自己忧虑不安的心情,可是才一交睫,恍惚中好似有一下巨响扑地而作,他矍然惊醒,开了灯四下张望,又不见有动静,楚楚依然侧身酣眠。也许心灵感应,铁云首先想到了昌寿里那边,“必是大哥有变!”急忙起身下床,默默祈祷,才过了一刻多钟,便听到楼下急骤的嘭嘭敲门声,“不好了,大哥没了!”铁云泪如泉涌,牙齿格格地捉对儿颤抖,急忙俯窗叫喊:“李贵快去开门!”
李贵住在屋后一排佣人屋中,听到了打门声,已经一跃而起,嘴里咕噜:“不好了,深更半夜,定是死了人了!”顾不上穿衣摸鞋,赤了脚连奔带跳,穿过客堂来开门,却是大老爷家王荣冲进门来,在楼下仓皇喊道:“二老爷,大老爷过去了!”
“哎呀!”铁云虽在意料之中,仍觉如雷轰顶,昏眩眩勉强镇定下来,赶紧推醒楚楚,大声道:“大老爷不在了,快告诉瑞韵姐起来,等天亮了,你们带了孩子们过去行礼。”
于是套上夹袍,连滚带跌冲下楼梯,直奔昌寿里,进了上房,一家人还在哀哀悲号。铁云跪到床前,向大哥遗体连连碰头痛哭道:“大哥,你走得太早,从此再听不到你的肺腑良言了,茫茫人海,友人虽多,不足以匡我不逮,高山流水,少有知音,而仇我者比比皆是,今后我将孤军奋战,虽想清心寡过,安度余生,恐怕更是难了。大哥,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啊!”
这时,大太太取出一纸八行笺授给铁云,泣道:“这是大老爷临终前几天写的遗笔,关照我在他百年之后交给你,如果能照上面的题字去做,他就可以瞑目了。”
铁云见笺上写的是:
亲君子 远小人
愿铁云胞弟以此为戒
愚兄孟熊绝笔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
铁云读了,猛然警惕,沉默了一会,仰天叹息道:“我生平交友太滥,花天酒地生意场面上混混的朋友多,互相砥砺切磋学问道德的朋友虽也有几个,如归群先生,龙溪先生,但是我的言行与他们截然相反,道不同自然貌合神离。大哥的话使我悚然敬惧,可谓切中要害。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信守你的遗训,绝不背离。”
老残遗恨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马贡三从南京来信,说是已和陈浏谈过两次,对方口气甚硬,非要买地五百亩不可,已经无法再谈下去,请铁云早作打算。铁云大怒,将信扔在一边,骂道:“王八蛋!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敲我的竹杠,让他去做美梦吧!有程军门在,有地契,有执照,能奈何得我!”
四月十九日是大绅与罗振玉之女孝则的婚期,昌寿里正巧另有一幢石库门二层楼房召租,铁云租了下来作为新房,因为在成都此路之东,称为东宅。瑞韵带了十三岁的女儿龙宝过去同住,郑氏安香则偶或由苏州来上海安庆里小住。到了大绅婚期那天,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迎了新娘进门拜堂成亲。铁云为此忙碌了好多时候,便把陈浏索地那段不愉快的事丢在脑后了。
如此搁到五月,高子谷回京后来信,说是:“王中堂抱病告假多日。听稚夔说,老人家已是七六高龄,每日进宫入值军机,在太后面前一跪半日,浑身骨头酸疼,难以支持,有一次久跪起立时,腿脚麻木,绊了一跤,跌倒在御前。太后说:‘王文韶究竟年纪大了!’老人家听了很难过,第二天就抱病告假,并且递了乞求免值军机的折子。太后给他面子,派庆亲王前往寓邸慰留,中堂坚决恳辞,大概谕旨不日可下。”云云。
铁云读了来信,不觉暗暗吃慌,他办洋务这些年来,许多人与他过不去,全靠王中堂和庆亲王两顶大伞庇护了他。庆亲王在庚子之乱后代替礼亲王做了领班军机大臣,军机处有他们两尊菩萨坐镇,刘鹗稳如泰山。现在王中堂告退,庆亲王事忙,年纪也大了,又不如王中堂的机敏,万一照应不过来,被哪一位军机大臣胡弄了,漏了一道对他不利的旨意下来,可就倒了楣了。他叹了口气,想道:“凡事小心些,忍让些吧,不给人抓住把柄,还能把我吃掉?”于是又默默地背诵了一遍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写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叹道:“大哥有古人之风啊,临终之前犹叮咛我‘亲君子,远小人!’说得何其警辟,每一默念,便使我毛骨悚然。最好有人每天提耳问我:‘刘铁云,汝亲君子了吗?汝远小人了吗?’庶几不会忘却。”他试着将中外友人排了个队,看看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排队下来十分欣慰,因为个个是君子,没有一个小人。
他想起了马贡三的那封信,检出来又看了一遍,提笔给他回信,陈浏买地的事嘱他再让一步,最多可售三百亩,王中堂不在位了,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过了两个月,马贡三又写信来,与陈浏再三讨价还价,总算答应只买三百亩,可是土地要拣最好的,指定是九濮洲元字号靠浦口一面狭长的一带岸线,将来可以造码头停泊轮船,这样一来,就把元字号中其他地亩都和长江北航道隔绝了。铁云一边读信,一边喊道“岂有此理!”读完了信,不禁破口大骂:“混帐王八蛋,哪儿乌龟壳里钻出来的这个小小员外郎,竟想爬到我刘某人的头上来了,简直无理取闹!地痞恶棍!王中堂不在位,还有庆王爷哩!看他能把我怎样?”他把信塞到书屉角落里,不屑答复。
那边江浦县城中陈浏一伙人得意洋洋,以为毕竟从刘鹗口中照原价挖出了三百亩,可见此人还是忌惮他们的,指定要最好的土地,谅必也会让步,于是一天天的盼望马贡三给他们带来刘鹗的答复,谁知铁云在上海优哉游哉,根本不理会陈浏的要挟。
这时有两个外国朋友来找铁云,一个是日本籍朝鲜人郑永昌,曾经在北京、天津做过日本外交官,与铁云早就认识了,是个合伙做生意的朋友,撺掇铁云与他合办“海北精盐公司”,利用渤海北部海盐炼制精盐运销日本。只为自古以来盐铁为国家专卖,不容私自贩运,中国沿海一带从渤海湾的长芦盐场到两淮两浙,都有盐运使管辖,指定殷实盐商承包,不容他人染指,惟有东三省官制不全,尚无盐运使的设置,所以郑永昌这个精明的外交商人,唆使铁云和他一同到东三省去活动,指望谋得盛京(沈阳)将军赵尔巽的批准,包销当地海盐炼成精盐转销日本,铁云认为有利可图,也不想想国法难容,竟然答应了。
还有一个是日本古董收藏家田边,来寓所看了铁云所藏字画古物,非常惊讶,说道:“刘先生收藏了这么多精品,何不带到敝国去让大家开开眼界,敝国浅野侯爵专收贵国唐、宋、元朝字画,岩崎男爵则以明清两朝为主,青铜器的收藏以住友氏最富。先生到日本来,我可以给你介绍很多爱好中国古董的朋友,一定会使你满意的。”
铁云大为兴奋,也同意了,不过告诉田边,年内无暇,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去日本,田边高兴地连连鞠躬道:“谢谢赏脸,到时年请先来个电报,一定到码头上恭迎。”
当时的东三省正成为日俄两国交战的战场,铁云和郑永昌不能立刻去活动。因为日本和俄国为了争夺我东三省权益,从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战,一直打到三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七月,以日胜俄败订立和约而告终,两国军队各自撤回本国,东三省方才恢复了中国的统治,所以铁云与郑永昌约定于九月间成行。他先到天津好友候补道王教禹家中拜访,两人都是古董碑帖的爱好者,早在北京时就结识了,当时好友之间往往换帖结盟为把兄弟,他们两人也交换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海枯石烂,此誓不渝”的金石盟帖,燃烛上香,行了结拜大礼。孝禹年长两岁为兄,铁云称他“孝哥”,孝禹送了铁云唐碑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