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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原物之上,这墨也是如此,虽同是李廷珪墨,究是手工打造,总有上下,这锭墨,坚滑如玉,金龙盘舞也灿烂异常,更见出色。”
姚知县诧异道:“难道笔庄还有第二副砚墨?”
“不可能。”县丞断然道:“晚生与孟熊昆仲较为熟悉,他家老太爷在世时收藏过不少出色的碑帖古董,这块龙泉砚和李廷珪墨必定也是他家藏品,不曾花费半两银子,堂翁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姚知县正在思想矛盾,既舍不得退,又不好意思受,听了县丞的话,不禁欢然于怀,笑道:“既然他们不曾破费钱财,却之不恭,只好领受了。不过这位刘孟鹏我却不认得。”
“他就是刘鹗,刘铁云,孟鹏是他的本名,刘府衡氏所告的夫君就是他。不过这回馈送公子抓周礼物,却是刘府大先生孟熊的交情,孟鹏不过附个名罢了,全与诉案无关。”
“本县公事公办,不管他府上送了什么东西,衡氏讼夫一案还是早日审理结案吧。”
“是,晚生一定尽快去办。不过听得刘铁云申述,替衡氏扶正,原是他的本意,只是有一重顾虑,所以耽搁下来。”
“什么顾虑?”
“只为衡氏虽则精明能干,可惜过于泼辣,善于妒忌,若是她当了正室夫人,今后的姨太太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家中一定不得太平。”
“这可不行!”姚知县断然道:“本县只是为受欺压无告的姨太太撑腰,却不许她扶正了欺压别的姨太太,如此说来,此案如何才能判得恰到好处?”
“晚生的意思,不妨判令刘铁云今后若娶继室,应在外地居住,不得带到淮安家中,那末衡氏虽无继室之名,却有继室之实,没有大太太欺侮她,她也不能欺侮别的姨太太,庶可两全其美。”
姚知县点点头道:“很好,就照这个判吧。”
又过几天,蔡县丞传谕原被告两造衡氏和刘鹗到庭听审,为了顾全刘府面子,审判改在后堂举行,当中一案,案旁小桌一张,供书吏记录,案前两张椅子,给原被告坐了说话,堂上不用一名差人。铁云事先已送了一份厚礼给蔡二太爷,大致知道了县里的意思。这天差人来通知出庭之后,铁云笑嘻嘻地来和若英说道:“明天上午九点县里开庭,请原告您和被告小可一同出庭,我们手挽手去县衙吧。”
若英啐道:“打官司,又不是开玩笑,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猜猜这场官司是你赢还是我赢?”
“当然是我赢,你等着认输吧。”
“没什么,输了也是恩爱夫妻,若英,你说是吗?”
“我不跟你耍嘴皮子,明天老老实实去听审吧。”
铁云走后,若英告诉耿莲明天开审,嘱她陪了去。耿莲道:“这些日子二老爷好像没事人一般,听到开审并不着急,不像刚起诉时那样急着求你撤回诉状,会不会他走了蔡二太爷的门路,事情有了变卦了?”
若英凝思道:“不会吧,这回是知县大老爷给我们作主,蔡二太爷改变不了。”
次日早晨,若英和耿莲坐了小轿来到县衙,铁云随即步行到衙,由书吏先后引入后堂坐了,铁云轻松地若无其事,若英虽则泼辣,到了此时也觉心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暗暗哀怨铁云不良,害得她抛头露面上公堂来。少顷,蔡二太爷官服严整,缓步踱到案后坐了,三分客气透着七分严肃,书吏捧了笔砚稿纸,也坐到案旁。
蔡县丞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刘衡氏控告刘铁云,请求明正妻室身份一案,现在开庭,请原告先行陈述。”
若英竭力遏住悲愤的情绪,滔滔不绝地说了她在刘府二房目前已是妻室的身份,丈夫是如何曾经许诺过的,要求堂上明确公断她的正室身份,着令刘铁云为她办理上族谱宴宾客等等手续。若英谈完了,蔡县丞命被告申诉,铁云不愿太伤若英的心,讲了若英许多有功刘氏的好话,表白夫妇感情至今仍然十分恩爱,对于明确妻室身份,他很愿意,可是力不从心,阻力甚多,拟请堂上准许以后可能时再办。若英愤怒地驳斥了铁云推托的话,辩论了几个来回,没有结果。蔡县丞打断了双方话头,说道:“我看原被告两造感情甚好,不要为了确定身份的事伤了和气。本县同情原告的诉讼要求,但也谅解被告目前处境的困难,故宣判如下:‘刘衡氏主持刘府二房中馈多年,虽无正室之名,实有正室之实,本可即予扶正为继室,惟被告申诉尚有苦衷。为维护原告权益,着令被告不得在淮安刘宅另行安置正室夫人,至原告所请明正妻室身份一事,碍难实行,应予驳回。’原被告如无意见,请在判词后具结。”
铁云立即离坐打躬道:“二太爷明断,被告愿具结。”
若英被出乎意料的判决惊怒得一跃而起,喊道:“蔡二太爷,我不服,我不具结,我要求公堂重判,明确我的妻室身份,维护我做女人的尊严和权利,我决不具结!”
蔡县丞被若英发狂般的激昂态度所惊骇,从没有看到如此勇敢大胆的女子,他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这个刚强的妇人,缓和了口气说道:“刘太太,你的诉讼,我与县尊再三商议,只能这样判决,你还是具结了吧。今后淮安家中不会有别人来当继室夫人,你就是二房实际的主妇,所差不过是仅仅名义罢了,何必太认真了,今后日子还长,切莫伤了一家的和睦。”
若英含泪叫道:“我要的不仅仅是名义,我要的是一个女人的尊严地位,女人就不是人,可以任凭男人欺凌蹂躏的吗?大清法律只维护男人的尊严,蔑视妇人的尊严,这公平吗?”
铁云道:“若英,别太激动了,合家上下谁不敬重你,谁敢轻视你?谁若这样做,我也不答应啊!”
若英怒道:“别假惺惺,哄了我二十年,我都看穿你了!”
蔡县丞道:“铁云且扶了太太回府吧,具结的事改日再办也可以。”
县丞与书吏都走了,铁云来扶若英,若英掉头不理,怒道:“这场官司还没打完哩,别高兴得太早了。”
铁云无可奈何地回去告诉了大哥,又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弟被控之事,业已对质一堂,已经堂断是妾非妻。惟原告尚未肯具结,恐非一二日所能了也。弟被控之事,深蒙蔡二太爷关心,见时祈代道谢感谢已极之意。
弟刘鹗顿首 六月初四日
老残遗恨三十一 刘鹗初会罗振玉
三十一 刘鹗初会罗振玉
惜阴堂一场风波过去,铁云想尽办法弥合与若英的感情,虽然依旧生活在一起,面子上还能过得过去,终不免有了伤痕,再不能如往日的亲密无间了。
铁云守丧期间,少有应酬,也不便公然出入妓院,家中订了一份上海申报,经扬州运抵淮安,惟以读书阅报品赏碑帖古玩消遣。闲来无事,忽然想到要为书房取了斋名,因为喜爱收藏古代陶瓦、泥封、碑帖、青铜器,往往残头缺脑,因此将书房取名“抱残守缺斋”。
是年四月的申报上曾登载甲午恩科会试的消息,这一科的状元是南通张謇,江苏省又多了一名状元,很使淮安哄动了一阵子。六月以后,报上经常刊登日本军队侵略朝鲜与驻朝清军交战的新闻。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海军于仁川港外袭击我运兵增援的分遣舰队,清军战败,损失兵舰两艘,淹死士兵一千多人。二十四日,日军又袭击牙山清军,清军败退平壤。中国朝野愤怒,想不到这个自古以来向中国进贡讨封的蕞尔岛国竟亦敢效法欧美列强,爬到大清帝国的头上来了,这还了得!民间气愤不平,恨官军不争气,朝廷自皇上载怡及帝师翁同和、李鸿藻以下的主战派,则磨拳擦掌,逼着李鸿章对日开战,以为北洋海陆军主力一旦参战,小日本必败无疑。李鸿章洞察北洋海军和淮军没有必胜把握,力劝朝廷避免战争,与日本谈判解决朝鲜问题,慈禧太后初时也赞同李鸿章的主张,帝后两党相持不下,中日之间是否会正式开战,成了淮安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
七月初一日,铁云忽然接到毛庆蕃从北京拍来电报,说是朝廷今天下诏对日宣战,大军已经增援平壤。立秋之后,又传来消息,湖南巡抚吴大澂慷慨请缨,愿率湘军出省赴朝鲜督战。皇上立时优诏批可,着实把大澂夸奖了一番。大澂爱国心切,热血沸腾,这一回以书生从戎,又想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接到朝廷谕旨,立即于七月二十六日交卸巡抚印信,率军出发。神州大陆充满了雪耻克敌的乐观气氛,总以为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五十余年间所受外国侵略的耻辱,可以一扫而清了。铁云兄弟也兴奋非凡,铁云道:“吴中丞此番请缨杀贼,令人耳目一新,上回在河督任内所受的挫折可以洗刷干净,重新扬眉吐气了。”
孟熊笑道:“这位吴中丞该已是花甲之年了吧,仍然锋芒毕露,可说是古今罕见,但望他此番一帆风顺,旗开得胜,不致于再弄出大笑话来。”
铁云道:“几年不见中丞,这次请旨出征,确是旷世壮举,该有所表示才对,可惜路远不能面贺,就写封信去吧,托实君代为转达。”
“很好,君子不忘本,信尾代我附笔问候。”
铁云回到惜阴堂抱残守缺斋,专心致意地写起信来,他引用古来出塞征战的名将来歌颂慷慨赴敌的大中丞,这些民族英雄,一个个在他脑中闪来晃去,仿佛吴大澂金盔金甲,跃马挺枪,大呼着一骑当先奔驰在辽阔的战场上,成了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唐朝的薛仁贵。然而另一个悲剧英雄李广也在他的脑中冒了出来,这位毕生与匈奴作战为匈奴所畏惧的“飞将军”,据说是“数奇”(命不好),屡战无功,至老不曾封侯,被大将军卫青嫌弃排挤,自杀而死。吴中丞该不会是李广之流吧?他皱了皱眉,想赶走这个古怪的念头,可是不成,白发将军李广自刎在浩浩沙漠中的悲壮形象,始终盘旋在脑中,心惊肉跳,挥之不去。他叹了口气,搁下笔,踱到庭院中浓荫蔽日凉风习习的葡萄棚下徘徊了一会,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方才回进书房将信一气写成,从头看了一遍,还算满意,封固了托民信局捎往北京。从此又多了一重心思,日日等待前方的捷报,为了国家雪耻,也为了祈求吴中丞不致于落到汉将李广的下场。
整个七月和八月上旬,中日前线密云不雨,海陆两军平静无事,人们紧张期望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也许日本政府不愿冒险与中国作战而偃旗息鼓了。这天午后,铁云小睡起来,天气转凉,换上灰呢夹袍,与若英谈了一会家务,闲闲地步出宅门,李贵跟上来傻笑着道:“二老爷,多时不曾活动了,带咱出去遛遛腿吧。”
铁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主人背了手在前走着,李贵穿一身白布短褂裤在后跟着,煦煦阳光下,两条人影映在青石板大街上,一条是主人的,不高不矮,胖鼓鼓的,一条是仆人的,高高壮壮,像座塔似地腰挺背直,颇有虎背熊腰的气概,一双大布鞋,走起路来发出哧哺哧哺的响声,令人想象他那双肉掌一定也和山大王肉呼呼的虎掌一般。他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住嘀咕着:“说打又不打了,说打又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