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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青色的血管。
那只手静静地停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它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异常尖锐地划破漆黑寂静的洞穴。我浑身猛地一颤。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突然变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潮水般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丝毫不给心脏留下跳动的余地了。
“是。。。伟?”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
而电话机的听筒却紧紧压住我的耳,似乎要嵌进头颅里去了,那耳廓上凉爽的疼痛却是万分真切的。
“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用力握紧电话听筒,手臂却在不停地剧烈颤抖。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我刚刚送他住进同仁医院,医生说可能。。。”
“我爸!医生说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医生说他。。。情况还算稳定。”
“别蒙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我没蒙你。不过你还是赶快回来看看他吧,我。。。我得挂了,记住,在同仁医院。”
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微弱下来。而伟的声音却彻底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已挂断,如果您需要拨打其它电话,请先挂机。” 她的声音是那般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
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令人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那些话都统统遗失
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着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
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我就要动身。我要回到父亲身边。
老天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仔细把父亲的话听清楚吧!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窗户的位子。
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我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蜷缩在这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
昨夜我整夜未眠。
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凌晨时分,我终于打通了同仁医院的电话。 一位护士告诉我,父亲突发了心力衰竭,院方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出乎我的意料,听到这消息时,我并不觉得震惊。我只是突然间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其实从伟的语气里,我早预感到事情的严重。
我连夜打电话到西北航空公司,用我崭新的信用卡,订购了当天飞往北京的机票。
这是一张一千九百美元的机票。但在我的银行账户里,仅有几百元的存款。如何还得出?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银行,信用卡,伟,还有阿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座位里,再过十几个小时,我就会见到父亲。这就足够了。
飞机呼啸着起飞,而我却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沉沉睡去。
恍惚间,冬日的早晨,我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用力拉住父亲棉衣的后襟。
父亲艰难地蹬着脚踏板,奋力对抗着迎面的狂风,风中夹杂着细小的雪片,漫天飞舞着。
我把头埋进父亲柔软的棉衣里。
狂风愈吹愈冽,呼啸的声音直刺进我的耳鼓。
又是恍惚间,雪停了,天空变得格外晴朗。我坐在楼前的井台上,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缩小。我哭着喊她,她回过头来向我招招手,却没有停下脚步。
我泪流满面地回转过头,扑进父亲宽厚的胸膛。
狂风仍在呼啸。
我渐渐醒转,风声变作飞机引擎的轰鸣。
机舱的灯已经熄了,躁动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竟然有些令人惊心动魄了。
我悄悄拉开窗板,用额头顶住冰凉的窗,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只看到一颗星,就在天空的正中央,异常地明亮。
第十四章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
我只随身携带了一只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机场。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 看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夏利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环路。我终于又看见那古观象台了。它就在我眼前,实在太近了,太高大太真切了,以至于使我有些不敢认了。我连忙把视线转开。我未曾留意那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我赶到同仁医院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
前台的护士告诉我,父亲情况很危险,此时正留在观察室里观察。
我赶忙向着护士指引的方向疾走,小行李箱突然变成巨大的累赘,在我身后缠绊着。
从我身边经过的医生和护士纷纷皱着眉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吵到病人。我连忙放慢脚步,小行李箱猛撞到后脚跟,一阵钻心的疼痛,泪水突然就到了眼眶,仿佛小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欺负,哭着回家等父亲来宠爱似的。
我离家的这些日子,心里又增添了多少委屈呢? 但是父亲,他此时还能把我抱在怀里,像我小时候那样宠爱我吗?
危重病人观察室就在眼前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深吸了口气。
第二次,我终于打开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
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土地般花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但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但迈开双腿,两脚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步履格外的艰难。
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钻出来。
是小莲。 她的泪水正滚落着,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然而片刻前,当我走进这偌大的病房,我却只看到父亲一人躺在病床上,而把蜷缩着坐在床角的小莲彻底地忽略了。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啜泣着告诉我,父亲本来好好的,前天突然就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希望很渺茫。
“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 小莲已泣不成声,“小冬。。。冬哥,俺怕。。。怕。。。”
我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漂白了。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口中却不停地重复着: “大爷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我的心脏似乎承受了千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再也站不住,终于坐在床边。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始终非常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几乎要失去知觉了。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我用力向小莲挥挥手,她尖叫着向值班医生办公室跑去。我紧贴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手心的硬茧硌痛了我的掌心。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进观察室。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而父亲的面孔却开始在氧气罩下抽搐! 我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更不知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就只能用力握住父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滑滑梯时那样慌张地握紧父亲的手,生怕一旦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
小莲一边哭,一边向医生祈求着。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似乎什么也听不清了。
终于,医生把手放在我肩上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他说完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表情略显平静,嘴角却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颤抖着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的嘴。
父亲的声音很轻,很缥缈,由一丝微薄的气体运载着,从喉咙最深处断断续续飘出来。 我用尽全力去听,却只能分辨出一些零散的词语:
“冬。。。毕业。。。成家。。。”
我把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爸,我知道了,爸,爸您放心吧!”我强忍住泪水,不想父亲此刻听到我抽泣。
父亲的嘴角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看到我家的阳台。
我看见自己站在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我看见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看见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看见父亲骑车带着我,弓着背,抵抗着呼啸的北风。
我看见我家的杂物堆,我看见阿澜的日记,我看见澜,看见辉,看见他们的影子纠缠在我自私的梦境里。而我自私的梦境里,却很久没有出现过父亲的身影了!
我看见那个炎热的暑假,父亲失望的眼神。他看着我把他抛下,独自赶回学校去。
我还看见,父亲站在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上,对着小莲手中的相机微笑,他说:“按快门的时候手别抖,注意把全身都照下!照清楚了,我好寄给小冬。。。”
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我眼前只有凝固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