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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殷红色的灯光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 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 我试探着发问。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你欠我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
“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他生硬地打断我,“到底多少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 我也提高了音量。
“用!一定要还!”
我感觉胸中堵着一口气。我不再作声,他也不作声,只剩老丰田的发动机,枯燥地轰鸣。
天彻底黑了。大货车的轮廓早已完全消失,只剩那一对殷红色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充血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默地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不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进他手里,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高兴你把账还清了是吗?” 他狠狠地把钥匙塞进口袋里。
“不知道。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能! 当然能。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低下头,借着明亮的路灯,居然在脚下发现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物,绕开小颗的砂粒,却翻越大块的石子。也许是它们的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那石子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看不出那是石子,又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北方夏天的夜晚,风里夹带着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所有的作业题目都变得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很多的时间,竟然未能把它们全部完成。
当我离开实验室时,可能已经是午夜了,整座楼里没有一点动静。我脚步懒散地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那熟悉的老丰田,正静悄悄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实在是太深了,楼前的停车场显得特别空旷,仿佛我记忆中的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两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起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园的那天,宿舍楼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却不知为何偏偏把这首歌的旋律记住了。
我却记不住歌词,除了那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
我已走到丰田车跟前了。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入他眼睛里,凌凌乱乱的。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不回答,却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稍稍犹豫,随即接过支票。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是太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发动了汽车,扭亮了车灯。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欲望一直都没有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与北京不同了。北京那干燥而多风的春季里,似乎有许多条马路,当汽车经过时,车后都会飞扬起浩浩荡荡的尘土。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这里很少见到飞扬的尘土。空气很清新,夏夜还有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阿文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但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凶狠了,仿佛我突然间欠了他更多,以至于永远也无力偿还了。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照出路的轮廓。
此时应该比为“原著民”送行的那一夜更晚。而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我想着想着,身后果然就出现两束车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躲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其实那晚的记忆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用鼻子顶住露水的感觉不太舒服罢了。
也许是因为我又想起那位年轻的警官,而令我有些紧张了,不知为何,我不想让他再次看到我在公路边独行。
但我已来不及隐藏,我相信车里的人早就发现我了,如果我此时躲进灌木丛,而背后果然是辆警车,我想我不知要花费多少唇舌来辩解。
然而这次我没看见闪烁的警灯,也没听到刺耳的警笛。那汽车离我越来越近却并不减速。我开始忽视它了。不过是个晚归的过客罢了。
汽车却突然急刹在我身后。
我突然恐惧起来:如果不是警察,又有什么人会在这寂静的深夜对我感兴趣呢?每天都会有印着寻人启事的广告寄到实验室的信箱,有不少人,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里,突然之间就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我加快脚步。
车子没有紧跟上来,我却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我正要拔足狂奔,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收获很大。你听见没?收获很大呢!”
我收住脚步,转头大声问他:“什么收获?收获什么?”
“学术报告会的收获啊!你刚才问我的。我拿到全奖了!”
我跳了起来,在空中挥了挥拳头。
我飞奔到他身边。在星光下,我看到他绽放的笑容。
不自觉地,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想我原本是要揽住他的肩,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但此时他笑得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我一把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双臂也紧紧扣住我的脖子。
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光滑的衬衫轻轻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低了些,鼻尖就触到他脖子上的皮肤了。
他皮肤上的气味,仿佛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草丛,又或是傍晚被阳光穿透的树林。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悄悄地隐藏在夜幕中了。只有他滚烫的面颊,如此真切地紧贴住我的,不留一点缝隙。 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的呼吸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双手在我背后游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灼烧着我的脖颈。
而就在一瞬间,我那该死的记忆,突然就把我带回多年以前的那个闷热的下午, 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的紧密。
伟赤着膊,用双臂紧紧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着伟么?
阿澜的日记,不是还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么?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身体。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
星光下,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而就在刚才,我又怎会那样真切地看到他的笑容呢?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我用力使我的声音穿透黑夜。
“谢谢你帮我修车。对不起!” 阿文却小声地回答。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不应该吗?”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我心里微微一振。阿文果然把我当作哥哥么?或许,他真应该把我当作哥哥才好。
而我呢?我配做他的哥哥么?
我心里突然又内疚起来。夜色似乎更深了,我已彻底看不清他的表情。
第十二章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突然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
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年纪相仿的电视机和两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想阿文也应该是希望留下来的。然而正因如此,我却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毕竟,我早已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钻回自己的角落,捻亮台灯。光线实在是太温柔太矜持,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漆黑的角落。
灯光却洒上我的面颊。某一侧的皮肤到此时仍能感到一丝温热。
我赶忙熄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
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伦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杯光碟影。
在中国楼打工的那些日子是多么寒冷寂寞呢。
其实,中国楼的夜晚,应该是繁忙而热闹的。为什么在记忆里,会有寒冷寂寞的印象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那许多个骑着车从中国楼回家的夜晚,风从我脸上吹过。比清华的冬夜还要寒冷。
但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过去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的。
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
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立刻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我把小桌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从房东那里买来的电话和留言机。
我的手慢慢伸向电话。
我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的电话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号码记在脑中了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但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还有那合体的西裤?
就在刚才,我的胸口曾紧贴着他的衬衫。
而就在刚才,我却想到了伟,在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用他的肌肤贴住我的脊背。
我如何能够这般长久地憎恶一个人呢?更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着我年迈体衰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结实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 但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