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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梓沁冲村干部挥挥手,来到杜经理面前。杜经理跟郭梓沁一交流眼神,郭梓沁就明白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把杜经理引到了自己的车子旁。
杜经理压低声音说,郭协调,这个现场你看了,你感觉这里面……要不我报警吧,回头让法医鉴定出一个说法。
郭梓沁说,县公安局的人,马上就会到。
杜经理抬起头,异样地看着郭梓沁。
郭梓沁说,杜经理,最终定论要不是他杀呢?到时你怎么收场?
杜经理哑口无言。
郭梓沁又说,在这件事上,你可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杜经理抿了一下嘴,显然是没领会郭梓沁话外的意思。
你想想,杜经理,就算是他杀,这个结果又能怎样呢?好,判他死刑,一枪崩了,可是死者家属这头,能就此了事吗?所以说,他家属调过头来,还得找你们说事,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郭梓沁盯着杜经理迷惘的两眼问。
五十二
杜经理抬起右手,挠了挠右侧腮帮子。郭梓沁直了一下身子,把话说下去,虽说他是因为玩人家女人送的命,死的不光彩,可他死之前,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换个角度说,也就是焊工是死在你们手里,这一点,他家属心里不会没数。
唉——杜经理靠到了车身上。
郭梓沁把脚边一个土疙瘩踢开,接着说,至于说意外死亡嘛,我想死者家属恐怕就不会理直气壮了,占不住理的花花事,他家属哪来的闹腾劲?这时你们再拿些钱出来,意义就不是赔偿了,而是出于对死者家属的同情和帮助,才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家属要不是缺心眼那类人,对你们的同情和帮助,理应有所表示。这样下来,问题不就没有问题了嘛。
杜经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空。
郭梓沁搓了一下手说,不过杜经理,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法,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理,还得你自己拿主意。至于说地方上司法部门,我这个中间人,到时多少可以帮你们说上一些话。
杜经理操起手,琢磨着郭梓沁的话,下意识点了几下头。
只要能把这事顺当解决了,钱不算个事呀,郭协调。杜经理一脸丧气地说。
郭梓沁道,那还有什么算个事?
这倒也是。杜经理蔫头耷脑说,只要死者家属不折腾,摆平这件事,也用不着使出吃奶的劲来。
杜经理,出门在外,福祸难料,摊上这种倒霉事,也是没法子,只能破费几个钱了。不过你们既然不在钱上犯愁,那我这个中间人,也就好两头说话了。
杜经理看了郭梓沁一眼,嗫嚅道,郭协调,如果是意外死亡,你们项目经理部到时还会罚我们吗?
我说杜经理,你怎么又把话转回来了?郭梓沁说,我们考核你们的零伤亡指标,指的是你们在册的正式职工。
杜经理叹了口气,拍打着脑门说,整天干的是求爷爷的活,吃的是告奶奶的饭,受的是乞丐的罪,我们做乙方的,都叫事给折腾怕了。
你现在还有心思发牢骚啊,杜经理?郭梓沁不软不硬地说。
杜经理意识到苦水吐的不是时候,就拍了一下脑门,找辙说,唉,你瞧,都把我急昏头了郭协调。
通知死者家属了吗?郭梓沁问。
杜经理道,还没有呢。
郭梓沁又问,死者的家庭背景了解吗?
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细打听。杜经理说,不过我想他家里不会太富裕,有好日子过,他能出来打工?
郭梓沁点点头说,死者家属方面,等一会儿让县局的人联系吧。
这之后不大工夫,两辆警车就开来了。
23
日头斜下去,余晖水流一样淌过来,老窑街上刮着凉爽的小风。季节已至夏末,这里的早晚温差,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等到夜幕忽忽啦啦扯开的时候,这会儿刮着的凉爽小风,就会变成冷呵呵的小风了。
老窑街落在四仙镇南头,是一条很能彰显地方特色风情的小吃街,碎石街面狭窄,弥漫着久远的气息。老窑街上的小吃,多是传统风味,炖牛头、砂锅牛舌,油辣牛尾、辣烤牛腱、白水羊头、酱羊排、扒羊蹄、红闷羊脸、老姜羊宝、窑坑全羊、地锅柴鸡、串串肉、四方大烩菜等都很诱客,尤其是羊杂碎汤,更是远近闻名,家家都做得地道,肖明川和刘海涛,时常来这里吃羊杂碎汤,油汪汪,热乎乎,一碗未净,一头汗就出来了,爽劲从里往外透,很过瘾的。
在这条小吃街上,名气和人气都争得顶尖的要属大窑蓬,在街的北头。大窑蓬招客,招在乡土气息和祖传的手艺上。大窑蓬不是什么古宅老院,甚至都不沾简陋房舍的边儿,就那么一顶打了补丁的硕大毡蓬,支得两人多高,且无门无窗,四处透风见亮,得进得出。蓬内东北角上,几口烧木柴的大锅,从早到晚热气腾腾,香气不绝。这里的桌子也很个别,都是长条木桌,每桌配两长两短四条木凳,桌和凳,一律油光锃亮,年头滚得不浅的样子,却都结实。
这时在大窑蓬内西南角那张桌上,郭梓沁欠起屁股,点指着刚端上来的油辣牛尾和扒羊蹄,一脸晕死的表情说,噢——郭梓沁曾来老窑街吃过一次,仅那一次,他的胃就给油辣牛尾和扒羊蹄拿住了,今天他是专程赶来享受这一口的。酒也要了,是那种本地的土制烧酒,当地人叫呛烧。呛烧闻着并不冲呛,只是入了肠胃,热辣即刻就成了你身上最真实最奔涌的感觉,寒天身上得此热辣,想必是舒服至极吧。呛烧盛在泥壶里,喝时倒在泥碗里喝。
五十三
过去肖明川不止一次想,古镇、陋蓬、老桌、土灶、泥壶、泥碗、呛烧、祖传的制肉秘诀,大窑蓬的独到乡韵,一下子就从这些散发着怀古气息的东西上自然流淌出来,呼呼地往城里人鼻孔里钻啊,不容人不受用,也难怪郭梓沁那次来,请他喝洋酒没喝出名堂,看来这个擦边球还真是得意这口,不然就这种地儿,能招得他的屁股下落?路过时看一眼怕是都懒得。肖明川让刘海涛搞点啤酒,刘海涛挺乐呵,问贾晓要不要也弄几口啤酒,贾晓还有路要赶,就说你小子害哥们呀。刘海涛把呛烧倒进两位领导的土碗里,然后就握住开了盖的啤酒瓶,静等肖明川甩出开场白后,嘴对嘴吹喇叭。
肖明川挠了几下额头说,先垫垫底再喝。来,郭处,吃吃吃。
郭梓沁早等着下手了,肖明川的话音一落地,他就把一截牛尾抓到了手里,一口下去,嘴唇立刻就油汪汪的了,嘟囔着好吃好吃。
听着从郭梓沁嘴里冒出来的话,肖明川感觉那四个字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啃出来的,禁不住乐了一下,顺手抓来一只羊蹄子。
见刘海涛要举瓶吹了,贾晓急忙操起一只羊蹄子,往啤酒瓶口上一碰,来来,咱们干一个。
刘海涛拿起酒瓶,看了看瓶口上的油渍,再瞅瞅贾晓那一脸坏笑,用手抹去瓶口上的油渍道,不用看,就能知道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百分之五百叫贾晓。
贾晓捂着嘴直乐。
胃里垫下一层底,下来就该解决呛烧了,肖明川端起土碗说,难得请郭处吃回饭,吃回饭还是顿土饭,不好意思。来郭处,喝一大口吧。
两只土碗,碰出当的一声,游在土碗上方的四束目光,多少也有些较劲地撞击了一下。虽说只那么一下,却是在这短暂中,各自完成了某种情绪的宣泄。呛烧落肚,肖明川和郭梓沁嘴里都滚出了扑噜扑噜的声音。贾晓和刘海涛不知为什么事抬起杠来,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往高上摸。
郭梓沁放下手里的骨头,开口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肖处,你可能听说了,近来有人在拿我地段上死人的事,做我负面文章呢。
肖明川正在动着的嘴停顿了一下,盯着郭梓沁看了好一阵子。郭梓沁毫无铺垫地吐出有人拿死人做他负面文章,这事肖明川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肖明川心里动了动,意识到这家伙今天不单单是冲着风味小吃来的,牛尾巴和羊蹄子后面,可能还另有企图。这么一想,肖明川心里就加强了戒备,拿旧事找辙说,人心隔肚皮,那会儿在刘合子村,我不也是被人拿刘跛子的水窖,往死算计了一回?
郭梓沁正了正身子说,听你这话,你怕是多想了肖处,你说不管怎么着,我能把你当外人吗?
肖明川摸着土碗道,是呀,我也没有把你郭处当生人啊,我要是把你当生人了,我今天还能跟你倒苦水?
郭梓沁叹了一声说,看来,我们都是一些猎人的移动靶啊。
肖明川说,猎物成了精,也会算计猎人,猎物总有一天会用猎枪打猎人的。
郭梓沁笑道,照你这么说,还真有必要去买件防弹衣穿穿啦。
肖明川一听郭梓沁的舌头泥鳅了,也就往下滑去,说,等你买时,别忘了也给我捎一件来。
烦啊,真是烦,不扯用不着的了,压抑。郭梓沁挥手道,来肖处,喝酒喝酒。
刘海涛又一次往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土碗里添了呛烧。刘海涛放下泥壶,正要坐下时,意外看见詹弥和一个小护士,正在那边找桌,心里旋开的一股喜兴,不由得坠上眉梢,于是站起身来,抻着脖子,大声招呼詹院长。
詹弥和小护士的脸,机械操作一样,齐刷刷侧向肖明川这张桌子。詹弥和小护士都没有换装,穿着白大褂。刘海涛这一嗓子,把肖明川喊毛了,他顾不上再跟郭梓沁耍嘴皮子了,神魂一散,目光跌出老远。
詹弥还没走到桌前,肖明川就站了起来,脸上虽说不缺笑,但细看会发现,他这一脸笑是从他拘谨的肉皮里硬挤出来的。打过招呼,肖明川突然醒悟过来,忙把被他忘到后脑勺个把分钟的郭梓沁,介绍给詹弥认识。
你好郭处长。詹弥说。
五十四
郭梓沁与詹弥握手。刘海涛跟小护士一番眉来眼去,惹得贾晓在桌子底下直拿脚踢他。
坐下一块吃吧,詹院长。刘海涛这么说时,又溜了小护士一眼,小护士则偷偷瞟了一眼詹弥。
郭梓沁眼神飘飘忽忽地扫了肖明川一眼,接着刘海涛刚才的话茬说,詹院长,难得认识,方便的话,就一起坐坐吧。
肖明川掌控住了摇摆的情绪,侧过身子说,要不就一起坐坐吧詹院长,我跟郭处长是老朋友了。
詹弥几经犹豫,红着脸说,不打扰你们了,卫生院还有事,我们喝碗杂碎汤就走。你们慢慢吃吧,郭处长肖处长。
刘海涛一听就泄气了,而贾晓倒像拣了什么便宜,冲着刘海涛摇头晃脑。再往小护士脸上看,小护士的脸色也不像先前那样滋润了。
詹弥走后,肖明川想,擦边球这张嘴,必定要在自己和詹弥之间找点事,心里就紧着准备对付的词儿。然而郭梓沁在詹弥走后,就不再提詹弥了,牛尾啊羊蹄啊呛烧啊,话都点在了吃喝上。设想的场面没出来,肖明川的心,一时间就落不到原位了,总有种郭梓沁会突然挑着詹弥卷土重来的担心。
天空上淡淡的暮霭,在肖明川和郭梓沁喝掉一土碗呛烧这段时间里,渐渐变得浓稠了,街的远处,静的房屋和动的人,这时也都影影绰绰。
彭——一团光亮,火球似滚进肖明川眼里,搞得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缩了一下。那团刺眼的亮光,是一盏刚给点燃的汽灯,肖明川知道,等会儿大窑蓬内,也会点亮几盏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