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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园收拾得光明雅洁,好在樱花旁边,便是两间明着的一座书房,书房虽然不大,但是一切铺陈点缀,却是富丽而幽雅,绝没有一点尘俗之气。至于酒席,他家胡同口外,便是极有名的东兴楼。叫他开了单子来,当面议价,说好了四十块钱。大碗的银耳燕菜,整盆不垫底的鱼翅,鸭子是双的,一只清蒸,一只炉烤;四道点心;四道羹汤;小吃是二十四样;干鲜果品、蜜饯冷荤是十六样;压桌的饭菜是八个大碗。那时候民国元二年,一切物价还不照如今这样昂贵。许莹把酒席定好,亲自坐着马车,到朱张吴三处公馆,当面邀请赏看樱花。三家的太太小姐,全都慨然应许,到期准去。尤其是那位樱花姨太太,自从远离祖国,出嫁中华,不见樱花已经快十年了,早就惦着到徐家去实地鉴赏。如今许莹来亲自邀请,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连说叫姐姐费心花钱,我一定早早地去。
果然到了樱花会这一天,樱花姨太太是头一个来的,带着她的小儿同乳母,小鹿儿也随着同来。灵光夫妻俩一同迎接出来,众星捧月似的,把她捧到花园书房。樱花姨太太却不一直进书房去,只站在樱树旁边举目凝神,看了很久的工夫。本来这也难怪,人要长久离开故乡,一旦看见了故乡特产之物,就难免神魂飞越,仿佛又来到桑梓之乡。何况日本无论男女,对于国家的观念最重,他们喜看樱花,也就是爱国的一种表示。这位外国姨太太触景生情,不免起了故国之思,所以呆呆地立着,一步不肯前移。灵光的太太许莹何等精明,早看出这种意思来,便用旁的事岔开说:“妹妹你看,我给你们少爷买了不少玩物,全在这屋里放着呢。真是五光十色,栩栩如生。也不知是用什么原料造成的,这样好看。”樱花听她这样说,便笑着走进屋里,说:“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也见识见识。”及至到屋里一看,原来桌子上摆一块东洋的大瓷盘子,盘子里放着十几个小马儿、小鹿儿、小狗儿,还有大象、水牛、山羊、海马、骆驼之类,每一个也不过三寸大小,神气却同活的一样。小孩子一看见,便喊着要拿过来玩。樱花忙拦道:“玩不得,一到你们手里就弄破了。”说着自己拿过一个来,向许莹说道:“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做的?”许莹道:“方才我不是问过你吗?据我看,这不过是一层纸皮儿,要不然,怎么会那样轻呢?”樱花大笑道:“你猜是皮儿,倒是对了,可不是纸皮儿。要是纸皮儿,能不怕水吗?这些玩物,能在凉水里泡三天,可就是见不得热水。你猜到底是什么皮吗?”许莹摇头道:“这个我可猜不着,请你告诉我吧。”樱花道:“实告诉你,这不是纸皮儿,也不是腊皮儿,的的确确是鸡蛋皮儿。”一句话招得灵光夫妻,全大笑起来。说:“鸡蛋皮儿,有这大用处?恐怕你是信口开河吧。”樱花道:“怎么是信口开河呢,实在对你们说,这个法子还是我们娘家叔叔发起的呢。就是取鸡蛋清外那一层膜皮制造而成,其实本钱用不到两个铜子。运到你们贵国来,至少每一件也要卖到五六毛钱。”许莹忙抢着说:“什么?五六毛钱,这是我在嘉藤洋行买的,一元钱一件,人家还说是让情呢。”樱花听了又大笑起来,说:“好好,到底你不愧是中国的阔太太,脑瓜子格外大,我们比不了。但是我得谢谢你,要没有你们这些挥金如土惯买洋货的老爷太太,我们敝国的穷百姓,更得多饿死几个了。”说罢又拍手打掌地笑起来,招得灵光夫妻也随着笑个不住。
正在笑成一团之时,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贵妇人,高声问道:“你们笑的什吗?快快说出来,我也好随着笑一笑。”大家一见她,忙的都站起来,说:“张太太来得也这样早。”原来这一位正是京兆尹张光健的夫人,周葆真女士。吴必翔同徐灵光,全是张光健的旧属员,所以樱花同许莹对这位张夫人,全以宪太太之礼尊之。一见她进来,便不像方才那样放肆了,全规规矩矩地让座献茶,一口一个宪太太。周葆真皱眉道:“你们两人,是故意地捉弄我,拿我当庙里的泥胎木偶看待。恨不得管着我叫菩萨,好叫我张不开嘴。你们哪里是恭敬我,简直是拿我开玩笑嘛。”许莹见张太太沉着脸,好像是真恼了,连忙惶恐地答道:“我的好太太,您不要怪我们。谁叫您是上司,我们是属员呢?我们要是错了官规,有失敬上之礼,纵然太太不怪下来,叫旁人看着也不成体统啊。”周葆真也笑了:“你真嘴巧舌能,说得这样周到。我偏不懂得什么叫上司什么叫属员,你们要看我大几岁,以后就管我叫姐姐,要再叫出宪太太三个字来,我必重重地罚你们。你们可记住了,等到挨上罚后悔可就晚啦。”许莹笑道:“既然您纡尊降贵,肯同我论姐妹,我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不过我们怕张大人知道了,说我们太没规矩,不懂得官礼,岂不连您都受了埋怨?”周葆真大笑道:“你不用瞎扯了,张大人有多大胆子,敢挑剔咱们?我不难为他,他就认便宜吧,还敢多管闲事呢?”樱花在一旁凑趣道:“到底是我们这位周姐姐真有阃威,连张大人全得怕她。本来一个做太太的,要叫老爷管住,那就太没味儿了。”许莹忙问道:“这样说,妹妹你一定也是管着总监,总监绝不敢管你了?”樱花也学中国人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还用问吗?但不知姐姐你怎么样,大概总是灵先生管着你吧,因为你读书识字,总得讲三从四德啊。”许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嘿,好姐姐妹妹的话,你们说不怕老爷,老爷怕你,究竟是背地里的话,死无对证。到底怕不怕谁又看见了呢?如今我们那一位,就在眼前,你们只管问他,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要较量真正的阃威,是得这样当面锣,对面鼓,才足以服人呢。”许莹这一套话才说出口来,那两位女将立刻眉飞色舞,全朝着灵光要提出质问书来,立等答复。
此时灵光有点慌了手脚,说:“我上厨房给你们催点心去。”说罢拔步便想脱逃,樱花朝许莹道:“你看要跑。跑了可是你怕他。”灵光的脚才踏出屋门,许莹高声叫道:“你回来。”哈哈,这三个字真比拘神遣将的符咒还灵。灵光赶紧掉转身躯,低着头躬着背弯着腰,来至许莹面前,以极和婉的音调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这句话才说完,周葆真、樱花同三个女仆还有小鹿儿,全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樱花伏在沙发上,直喊肚肠子疼,周葆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灵光同许莹却彼此绷着脸庞儿,谁也不笑。许莹只说了一句:“你跑的是什么?”面上略现愠怒之色。周葆真在一旁说道:“不用问了,这一条答案已经十分的明白透彻,使我们深信不疑了。”此时灵光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着吧,等多咱同张大人吴总监会在一处,我们好好地唱一出吧。”本来大家的笑声已经止住了,他这样一说,招得众人又大笑起来,内中唯有樱花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扭住许莹笑道:“唱什么戏?怎么总得三人会在一处,才能唱呢?”许莹笑道:“你不懂得,这是我们中国的好戏,戏名儿就叫《三怕》。言其把兄弟两个人全都惧内,偏偏彼此瞒着,要充不怕老婆的好汉,还要赌银子、赌酒席。个人在家里,央求个人的太太,如果把兄弟来了,面子上假装怕丈夫,好把银子赢了来,给太太做衣裳。已经安置好了,哪知结果全露出马脚来,不但银子没赢得,反倒口角打架,告到知县衙门。偏偏这位县大老爷,怕老婆怕得更凶,听说是怕老婆的案子,早吓得惊慌失措,不知怎样判断才好。后来官太太知道了,跑到公堂上大发雌威,吓得县大老爷作揖请安,直说好话。官太太很爱惜这位同调,同她们拜了干姐妹。县大老爷也有了同志,同两个怕老婆的,拜了盟兄弟。个人背着个人的老婆,在台上对唱。这出戏的名儿,所以叫作《三怕》。差不多我们中国人,全看过这出戏。如今老头子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他分明是拿自己同吴总监,比作戏台上的把兄弟,却把张大人比作了县官,言其三个人全都怕太太,同戏台上的三怕一般无二。其实人家谁能照他这样不要面皮呢?”许莹解释完了,樱花笑道:“徐先生说得很对,这出戏要唱起来,一定比戏台还有趣味呢。”周葆真道:“徐先生这是抬举他,要叫我看他还不如戏台上的县官呢。”
大家正在说笑着,朱三小姐来了。她一进门,便打听大家因为什么这样高兴。周葆真忙拦她道:“你不要打听,这不是你们千金小姐应当知道,提防着脏了耳朵吧。”朱小姐偏不服气,说:“我一定要打听,我这耳朵,是不怕脏的。”许莹忙给他们解围,说:“朱小妹,您不要错怪张太太,这是怕老婆的勾当,怎好对您说得出口来呢?”朱小姐大笑道:“我当是什么出奇的事呢?这是家家全有的一本经,我早就听腻了,还用你们说吗?”此时灵光已经把点心催上来。每人是一小碗莲子羹,一个山药豆沙桃,这是两甜;又一小碗鸭汤卧果儿,两个三鲜烫面饺,这是两荤。这三位太太一位小姐,也有吃荤的,也有吃素的。吃过点心,朱小姐首先提倡要打牌,樱花虽是外国人,也极欢喜此道,张、徐两位太太更不用说了。大家打坐之后,依着朱小姐的意思,是要打一百块二四。许莹吓了一跳,忙拦道:“这个太大发了,我们原是消闲解闷,赌十块钱的二四也就很不少了。”朱小姐皱眉道:“这样逗着玩,有什么意思啊?”后来由樱花居中定价,五十块毛二算是定了局。一气打了八圈,三家输一家赢,钱全到了主人这里。许莹一人独赢了一百多块,朱小姐一个人就输了八九十块,那两位太太倒是输得不多,每人只输了几块钱。樱花笑道:“朱小姐,你今天要不依照我的主意,不定还得输多少呢?”朱小姐把嘴一撇说:“这算什么,怕输还能打牌吗?前天同大总统的七姨太太,还有赵总理的太太,八圈麻将我就赢了两千多块,够今天怎么输的。”许莹听罢,伸了伸舌头,说:“怨不得朱小姐不乐意打小牌呢。”
大家说笑着,入座饮酒。樱花的酒量很大,今天恰又对着樱花而饮,不知不觉已有七八分醉意。许莹乘势对她说:“妹妹,在我这里多歇一刻,省得在马车上一摇动,你更不胜酒力了。”周、朱两位,知道她二人关系密切,吃过饭后,便匆匆告辞而去,这里只剩了樱花。许莹便把公事拿出来向她说:“这个金戈二,是我的同乡,他同我的兄弟许谣,发起这个社会团,所为是提倡一点慈善事业,将来可以多多联络几个有钱的人,办理几处工厂,好救济北方民生,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打算直接向总监那里递票,又恐怕误会有政党性质,搁起来不办,因此特特托妹妹你,把这一纸呈文带着,等总监高兴的时候,你把它拿出来,就求他当时批上一个准字,随后你叫小鹿儿把它交到行政处,这件事就算成功了。咱们两人的情义,同亲姐妹一般,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他有一点事做,你看着还不欢喜吗?”樱花本是醉了,许莹又放开量地一灌米汤,她便横打鼻梁满应满许,这一纸呈文,连看都不曾看,便揣在怀里。对许莹说:“你就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