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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主呢?”善从道:“你也不要怪他们,如今北京立了警察,对于客店楼房盘查得很严,总怕有革命党混迹其间。其实真有革命党,也未必查得出来。”
二人洗罢脸,喝了一碗茶,把门锁上,便出去闲游。到青云阁看了一回,红男绿女,游人很多。善辅道:“大哥!咱二人去吃致美斋吧,七年没登他的门了。”善从说很好,两人出了青云阁,安步当车来到致美斋。上了东楼,善辅生怕遇着熟人,便到北间小雅座里坐定,要了两壶茵陈,两壶白干,什么烧鱼头,烩爪尖,溜鱼片,软炸腰花,凡致美斋得意的菜全要到了。善辅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不尝此味久矣。”善从道:“东京味莼园的菜也着实不坏。”善辅点头称是。二人越吃越高兴,正在狂吞大嚼之际,忽听得楼梯一阵乱响,上来七八个人,一面走一面山嚷怪叫,内中有一个高声说道:“气坏了我了,就凭堂堂王府,向他一个穷医生家里讨个丫头做小老婆,他还敢推三阻四,架醋拈酸,真真要把人气死!”又听一个嚷道:“这有什么?明天他再不答应,把那丫头提出来装在车里,拉了就走,陪爷睡几天,木已成舟,看那老村牛还有什么法子?”这一个说完了,只听那几个全都一口同音地极力赞成。跑进东楼明堂,高声喊:“堂倌!拣新鲜酒菜,不拘名儿,快快地往上摆,我们饿极了!”只听堂倌一迭连声的爷爷爷,就来就来。善辅侧耳细听,不觉皱眉道:“这是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在天子辇毂之下,竟敢明目张胆地商量抢人,大哥你去探听探听。他们既说是王府,这里边一定牵涉我家的人,你要不露声色访个明白,我们再作计较。”善从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去了好久工夫,方才回来。一进屋,先向善辅摆一摆手,然后低声说道:“你猜是谁?原来是兴大爷。”善辅一听兴大爷三字,立时圆睁二目,剔起双眉,一拍桌子骂道:“该死的狗头!去年他到伦敦丢了大脸,把堂堂头等国家,因为他一个人愣叫人家给降为三等国,似这样不争气的东西,杀之有余。我想他回到国来,一定稍知道一点惭愧,从此埋头不出。谁知他照旧这样横行霸道,这还了得?我早晚叫他知道我拳头的厉害。”一面说着,还气得吁吁直喘。善从忙低声劝道:“我的爷,你小一点声音吧!人家才提一个头儿,你就生这大气,以下的话,我还敢对你说吗?”善辅道:“大哥你不必怕,快往下说!倒是怎样一回事?”善从道:“算了吧,招起你的气来,你立刻想打人。打出祸来,叫老将军知道了,岂不埋怨我的不是?”善辅笑道:“你这人太小心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说话就打人。你只管说吧,我决不生气,还不成吗?”善从道:“说倒可以,咱们得立一个口头条件。他就是在眼前抢人,你也不要干涉,你能依我的话吗?”善辅道:“能依能依!你快说吧!”善从道:“方才吃饭的这十来个人,全是他手下架秧子的把式匠。这前门西大外廊营住着一个行医的,姓李号叫子鹤,倒是多年的一个老医生。前一个月,老王爷有了病,太医院的御医全看到了,始终也不曾治好。后来有人荐李子鹤诊治,吃了他三四剂药,居然好了。老王爷很高兴,保了他八品御医,另外谢了他五百两银子。他不敢领银子,说是蒙王爷提拔,就感激不尽了,怎好再领赏呢?王爷见他不领,心里不过意,便派兴大爷亲自给他送去。也是活该有事,兴大爷到他家中,恰赶上他看病出门了。他有一个十八岁大妞儿出来开门,兴大爷一眼便看中了。问李先生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她父亲。兴大爷便拉近说,李先生是王府的官医,咱们是通家之好。我是王爷的儿子,你是李先生的女儿,我今天给你们送银子来。李先生既然不在家,我在你家里候一候他吧。这个妞儿也倒大方,便把兴大爷让进家去。她家中只有一个娘,一个九岁的兄弟。她娘见是贵人到了,自然格外应酬,沏茶装烟,很张罗一气。兴大爷便没口地夸奖她家姑娘好,怎样长得有福气,怎样举止大方,必须配一个官宦大家。又问可曾有了人家,她娘答说未有。兴大爷听了,满心欢喜,差一点就要毛遂自荐,拉长拉短的,临走把五百两银票给李先生留下。李先生的太太执意不敢收,兴大爷说,我亲身送来的,哪有不收之理?李太太只得收了。兴大爷去后,李先生回来,太太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李先生埋怨妻子,不当收王府的银子。太太说人家贝子爷亲自送来的,要不收,岂不是小看人家?再说一个王府中,还把五百银子看到眼里,你就是不收,人家也不知你这份情。李先生也只得罢了。不料过了一天,王府的侍卫恒春,借看病为名来寻李先生,说来说去,便说到少王爷今年三十岁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前天到你府上来,看见妞儿(按:旗人称少爷为哥儿,称小姐为妞儿,乃一种最尊贵之称呼)长得有宜男之相,意欲聘为第七房侧福晋(按:旗人王公贝勒贝子之太太均称福晋),将来能生一位阿哥,便是正福晋了,连你先生全有皇国丈的希望,这真乃天大的喜事。故此我特来与你报一个信,并且将来一切陪嫁妆奁,满不用你操心,全由少王爷拿出钱来,凭你随意置办。今天就请你挑一个下定的日期,我情愿奔走效劳,将来喝你一杯喜酒。在恒春说了这一套话,心想着李先生听了,一定欢喜得连声答应。哪知这个老头子十分古板,与众不同。他听了,不但不欢喜,反倒上来气了。对恒春说道:‘恒老爷,你今天为看病来,还是为给少王爷说媒来了?’恒春不明白他这话,说给少王爷说媒是正事,看病不过是带脚儿。李先生听了,便正颜厉色地说道:‘既然如此,请你走吧!我的女儿早就有了人家。常言说一女不嫁二夫,请少王爷再另寻佳偶吧。’恒春听了一愣,忙回道:‘不对啊!前天少王爷来,你家太太亲口说的,尚未曾许给人家。怎么两天工夫,又会有了人家了?’李先生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操心,实对你说,我家女儿不能给人做妾,不要说七房,就是二房也不成功。这乃是我家辈辈的戒律,不能由我破坏。’恒春听罢,气得冷笑道:‘好好好!你留着吧。将来准不给人做妾,你那才对得住我。’说罢一拂袖子去了。过了没有三天,太医院的堂官,把李先生请到自己私宅,恳切地向他说:‘如能将女儿许给兴大爷,不出一个月准把他补太医院五品医正。’仍然被李先生驳了。因此兴大爷恼羞成怒,才想了这个抢的法子。方才我出去打听,恰赶上这致美斋管账的先生同李先生住一个院子,他又好谈,因此详详细细全对我说了。依我劝少将军,你不必管这闲事,一者与咱们无干,二者他父子的势力谁抗得了。就以宗室论,虽然你同他全是亲支嫡派,论谱系你比他晚着两辈呢!他是爷你是孙,你一动他,便担一个小犯上的罪名,那是何苦呢?”善辅听了,意思是又要发气,赶紧又捺住了,只叹了一口气道:“怎怨汉人主张革命呢?可恨老天不生我为汉人,偏生我于满族,还生我于天潢贵胄之中,真叫我毫无生气也。”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善从见他如此伤心,连忙算清了饭账搀他出去游玩破闷,他只是无精打采的。是日正赶上大栅栏广德楼演唱夜战,二人便前去听戏。一进门正赶上明娃娃演《铁冠图》,把一位有道无时的崇祯皇帝,形容得有声有色,感慨激昂。善辅看了,益发触动他的心事,指着台上低声叹道:“只怕你就是吾光绪皇上一个小影也。”演完了《铁冠图》,紧跟着是元元旦的《取金陵》,侯喜瑞去赤福寿,忠肝义胆,至死不渝,形容得淋漓尽致。善辅又叹道:“元末尚有如此忠臣,只怕我满清将来未必有也。”继而一想,或者我善辅是满清未来的赤福寿也未可定。善从见他自言自语的,仿佛中了魔一般。要想劝他几句,又不知从何处劝起,后来恰赶上路三宝、水仙花唱《双摇会》,罗百岁同王长林去街坊的和事佬,朱素云去相公,把多妻的苦楚形容尽致。善从乘势笑道:“少将军,你看这出戏真好,把纳妾的人作践苦了。人总说纳妾是寻欢买乐,照这样看起来,哪是买乐,简直是买罪嘛。可笑那兴大爷,已经有了六房妻妾,还要再讨七房。只怕将来的罪孽,比《双摇会》还要难受几倍呢!”善辅道:“本来也难怪,从皇上就开了这种恶端,一个人却有三宫六院,这个妃那个嫔,娶了一大堆。怎怨那富贵人家不跟着他学?假如能照东西洋,就是一君一后,再也没有人敢纳妾。兴大爷他本是一个王爷崽子,有上七八个侧福晋,原不足为奇,不过抢夺良家女子,实在说不下去。明天我倒得看一个水落石出。”善从要拦他,又怕他犯了龙性,反倒非此不可。心想明天必须想个法子将他诓回家去,但求别闯出祸来,把他双手交还给老将军,便没有我的事了。主意打好,又随看了几出戏,便催善辅回店安歇。
二人睡了,偏巧昨晚善从在致美斋,因为茵陈酒好,他一个人喝了七八壶。当时倒不觉怎样,等睡着了,酒力后发。那茵陈本是温暖舒气的,因此越睡越沉,越睡越甜,直到早十点钟还未起来。善辅八点便起床了,洗脸漱口吃点心,诸事已毕,把黄带子系在腰间。现在已是八月,天气清爽,他穿了一身厚布洋服,外边却罩了一件宁绸单衫,脚登皮靴,头戴小草帽,皮夹里装了几两银票,轻轻地把门带过去。走到柜房,告诉账上先生说:“我有事出门,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要是大爷醒了,请他自己吃饭,不必候我。”先生连声答应着,善辅迈大步直出店门去了,也不雇车,信步游行,进了观音寺街,遛遛逛逛,不知不觉,已到李铁拐斜街。进了街,便奔大外廊营,留神细看,果然路东第三门门外挂着一个牌子,是太医院李寓。菩辅点点头,心说一定是这一家了。只见他双门紧闭,自己一想,这天还早得很,他们未必这早来抢亲。再者致美斋的先生,既与他同院居住,一定叫他们躲避开了。纵然来抢,也未必能抢到手。继而又一想,不妥不妥,那兴大爷的势力,谁人不怕。致美斋先生未必敢泄露机关,我既来了,必须要看一个真假虚实。正在思索,忽见把着外廊营口儿有一个小茶馆带饭铺,善辅笑道好了,我何妨到这茶馆去喝茶,有什么动静,必须从我眼前经过。遂缓步进了茶馆,茶博士过来笑道:“大爷喝什么茶?”善辅道:“沏一壶香片吧。”少时茶沏上来,善辅自斟自饮,两眼却不住向街上瞧看。只见南来北往,车马纷纭,全是由此经过,却未有停留的。
坐了有一个钟头,心中好不耐烦,正待要走,忽见由李铁拐斜街来了两辆车,全是紫拖泥黄缰。车上坐着一个女人,看样儿是一个当仆妇的。那一辆车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少年。善辅在前八九年同载兴也见过几面,如今却认不清了,到底他心中先有成见,所以模模糊糊的还认得三分。只见随着车的有七八名短衣的卫士,这车一直赶进外廊营,到李家门前停住。善辅倏地立起身,把钱袋交给茶博士,说一声回头算账,大踏步出了茶馆,来到李家门前,自己远远地靠在西边墙下凝神观看。只见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