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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出来解围,说了许多好话,他们一顿拳头就把你打死了。饶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说许多不情理的话,世界上还有好人走的路儿吗?”管天下瞪着眼睛,说:“你说什么?他们敢打死我!你问问我孙二哥能答应吗?剥不了他的皮!哼哼!”伯泉笑道:“你孙二哥虽然厉害,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当时他打死了你,也不过臭一块地。”两人是越说越僵,几乎要动起武来。伯泉一想,这事不妥。他本是一个疯子,我要同他在马路上打起架来,他嘴里不定说些什么。如今这北京城中,侦探四布,倘然被他们捉到官里去,我是有口难分诉。何况项子城正与旗人作对,寻毛病还寻不着呢,我为什么要向虎口里送,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不成。想到这里,连忙把话拉回来,说:“管大哥,不要生气了。千错万错,总怨小弟的错。已过的事,也不要说了。我想耽误了许久的工夫,你肚里一定饿了,咱们寻一个小馆子,前去喝三杯,一醉解千愁,你想好不好呢?”管天下本是著名白吃猴,只听见有人请他,无论什么事,也可以不问了。立时把阴沉沉的脸化为旭日和风,连说:“好好好!我真饿了,咱们这就去吃。”但是到哪里去呢?伯泉一想,我带着这个疯子,千万不可到大馆子去。一者他有神经病,到了那里,任着性儿胡要菜,说不定十块二十块,我拿什么给人家?再者他是信口胡说,在大馆子里边,人多耳杂,倘然被侦探听了去,眼前就有是非,这是万万去不得的。想到这里,便对管天下说:“咱们一壁喝酒,一壁还得谈些秘密,人多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去。据我想,眼前不几步便有一个小馆子,并且这个馆子虽然不大,做出来的菜却十分可口,咱们何妨照顾照顾他呢?”管天下忙问道:“你说的可是隆福寺街的遭瘟吗?”伯泉拍手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足见你也是一位吃学大家了。”
遭瘟这个馆子,本书前文已经表过,确是北京城独一无二的一个特别饭馆。他这馆子里,既不预备鸡鱼,又不预备海味,只炒一点家常菜,还得客人自己买肉交给他炒,他连猪羊肉全不预备。但是这样的穷馆子,在北京那样阔的地方,为什么出名呢?一者是他烹调得法,滋味与别家特别不同;二者是他搭着好街坊,有两处能充分供给他材料:一处是便宜坊烧鸭铺,无论鸡鸭猪肉,生的热的,俱都现成;一处是白魁羊肉馆,有现成的肥羊肉,并且有煮熟的羊肉汤。凡客人到遭瘟吃饭,总是先叫跑堂倌到便宜坊切一两卖烧鸭,再杂以熏鸡、酱肉、肥肠、小肚之类。怎么叫一卖呢?便是两吊大钱的。两吊大钱,合现在二十个铜子,在当初便买一大碟子烧鸭。到了如今,只怕四毛大洋,也买不到如许之多。由这上便可证明,今昔的生活程度了。爱吃羊肉的,叫堂倌到白魁买两吊钱带汤的羊肉,羊肉可以下酒,剩下的汤子,或作清卤,或作浑卤,拿他拌面吃,非常的可口。喜吃家常菜的,买一点生猪羊肉,叫他灶上,随便炒一两样厚饹钯、粉条子,以及各种青菜,于家常滋味之中,别具一种清而不腻的逸致。所以北京城中,越是大宅门里的阔人,越喜欢吃它。因为平日油腻厚味已经吃厌烦了,一旦改改口味,便觉清美异常。日积月累,把他这馆子捧起来了。
伯泉领着管天下走进隆福寺前,一直到四边路南,踏进了遭瘟的门。举目观看,忽见一个人蓦地站起来,大声招呼道:“文老大、管二哥携手同行,敢是账头有钱,来买一醉吗?”伯泉一见此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我今天真是走倒霉运,怎么这许多宝贝,全叫我一个人遇着了。你道这个咬文嚼字的是谁?原来在旗人中大大有名,他也是天潢一派,满清的宗室。在同光年间,满人中有一位大名士,名叫宝竹坡的,因为收了江山船的船娘做妾,自劾去职,潦倒终身,以诗酒自放的,便是此公的父亲。据说,他确是那位船娘生的,名叫盛元,字世音。虽系庶出,但因为他父亲既是名士,母亲又是佳人,自在胎孕之中,便受了名士毒,生下来就带三分放浪不羁之气。及至五六岁时,宝竹坡便教他读书识字,真个是聪明绝顶,一目十行,十二三岁,便把十三经读遍。宝学士又教他读文选,学习著作诗文。他下笔便不俗,而且专好诗赋,只是不肯学习时文。他父亲说这才是我的肖子,因此便命他专心于诗词歌赋,以及昆曲传奇之类。他到了十七八岁,便无一不精。作出来的诗赋,完全学汉晋六朝,造诣很深,决非仅得皮毛者可比。而且笔下非常的快,真是倚马万言,无不藻彩纷披,格律精细。似这般才调,不要说是旗人,便放在汉人中,也要算难得的才子了。只可惜美中不足,有一种天生的缺陷。别看他学问手笔这样好,除此之外,却一无所能,甚至三个加五个的数目,他全算不清楚。他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贪杯中之物。从早晨起床,直到夜半睡觉,总是杯不离手,手不离杯。他所饮的,就是京东烧锅的高粱白酒。除此之外,别的酒无论女贞、陈绍,以及各种药洒,推而至于外国的香槟、白兰地、威斯格、葡萄红,种种名酒,他是一概不喝。并且他喝酒时候,也不用什么鲜美的菜做下酒之物,只需有一个铜子的咸果仁,他便能喝上一天。至于吃饭,更不讲究了,什么猪食狗食,他全能一样地吃。他父亲做了一辈子名士,并不曾积下钱。还是当年在浙江学政任上,剩了两万多银子,全数在船娘手中。罢官之后,多亏这位船娘善理家政,拿这笔银子放债生息,又置了几所小房子赁给人吃租,因此宝竹坡在世时候,倒是衣食不愁,终日带着他这位宠姬,在京东京西,以及北京城各大寺院,诗酒流连,享了一世的艳福。后来船娘先死了,他老先生因悼亡之余,过于伤感,便也下世去了。那时候盛元才十九岁,已经娶了妻室。他的妻室,确也是旗族中的世家,因为羡慕他父子的学问名望,居然把小姐许给盛元。过门之后,夫妻便时常反目。因为这位小姐生长于豪华之家,饮食、衣服全是奢侈惯了的,如今娶过来,见婆家样样全不如娘家,心里便存着老大不痛快,以为误了她的终身。虽然这样,但要夫婿的人才果然出众,到底还能得一种相当的安慰,哪知她这位夫婿,肚子里的才学诚然不错,只是外表太难了:身量不足四尺,要横着量却有二尺多,直然同唱戏扮出来的武大郎差不了许多;而且长了一个大脑袋,仿佛是玉河头号的西瓜;脖子却又非常的短,好像这颗头颅就连在肩膀上;两只很小的眼睛,却配了一个大蒜头的鼻子,两只大扇风的耳朵。一看他这种神气,就令人作三日呕。因此上,这位小姐益发添了一种不快之感。娶过来不到一年,公公婆婆就全死了。发丧之后,当然是这位主家婆料理家务。好在盛元自有酒喝,一切事全不过问,任着尊夫人的意思,想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尊夫人既然有了全权,先把外放的款子一律收到手中,大肆挥霍起来。不到半年工夫,便花光了。第二步便是卖房子,先尽着外租的房子卖,不到半年,又卖光了,只可再卖他家住的房子。把所有卖房的钱,尽量挥霍。先租大房子住,钱花光了,给不起人家房租,只可再迁到小房子去住。这时候,家中的银钱产业,是一无所有了,只可叫打鼓儿的,出卖字画古玩。一来二去,索性连衣服家具,也一文不值半文地全卖掉了。盛元是自始至终不问,每天只要给他预备下二斤白酒,就算是天下太平。后来轮到卖着吃,连酒也预备不起了,这位先生便拿家里的东西换酒喝。始而拿小件值钱的,他父亲保存的册页手卷,全是当时的一班名士的书画,他拿出去到酒铺里,赔上许多好话,才换得四两白酒。后来小件的东西全换光了,他便搬取木器,一对花梨椅子,匀两次换五斤白酒,不够他三天喝的。他的尊夫人见家中产业报罄,便跑回娘家去,一去不归。这位先生从此连家也没有了,便终日席地幕天,无拘无束。好在旗人中全知道他是一位名士,写作俱佳,凡是作寿联、作挽联,作寿序、作寿诗、作祭文、写四六信,全一律地照顾他。只把他抓了来,预备二斤白酒,一包花生,你看罢,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交卷之后,便立刻把他赶出大门,多一刻也是不能容留的。这样看,做主人的未免太无情了,其实却不怨人家。因为他的性情,实在不能叫人亲近。你如果多留他一刻,他便大撒酒疯。嘴里不定说些什么。这还不算可恶,最可恶的,他看见人家妇女,便要作诗。作出来的诗,猛看虽然香艳,骨子里淫秽不堪,他直然把良家妇女,当作娼妓一般,用笔尖随便戏弄。请想,谁家还能容他多坐一刻?因此他无家可归,无人肯留,白天在天桥小酒馆中闲坐,晚夜便钻入火房子住上一宵。北京有一种鸡毛小店,别号又叫火房子。从前是六个大钱睡一夜,后来改为铜元两枚。只在地上铺一领很大的芦席,也没有铺盖,怕冷的赁一个铜子的鸡毛,随便抓给你几把,便是被褥,所以外号又叫作鸡毛店。盛元白天蹲天桥,晚夜住鸡毛店,过他这名士的生活,已经是好几年了。旗人中寻他作诗文的,必须到天桥去抓他。今天要已经有了酒钱,你再掼上元宝,也请他不动了,必须等到明天,他的酒钱光了,一抓便来。诗文写在纸上,酒喝在肚内,另外预备五十枚铜元,给他掖在腰里,他也不等人赶,连头也不回便去了。以上所说,便是盛元的历史,同他的生活状况。
文伯泉同管天下,到遭瘟来吃,怎么就会撞见他呢?原来他才从拉中堂府出来。拉同住在东安市场金鱼胡同,因为恩王的侧福晋五十正寿,拉中堂想送八幅泥金寿屏。这寿序的文字,必须典丽堂皇,非精于骈文的阔手笔,是万万不能胜任的。他的幕府作了两篇,拉中堂看着,全不可意。后来是管家替出主意,说中堂何不把盛疯子寻来,倒许比师爷们作的高明。一句话提醒了拉同,立刻吩咐家人去寻盛元。家人跑到天桥,见他正在小酒馆门外来回打旋。心说巧极了,一定是没过酒瘾。过去一把将他揪住,说盛先生快随我来,盛元直着眼睛问道:“有酒喝吗?”家人连说有有,把他扶上人力车,如飞一般跑到金鱼胡同,把他拉进宅去销差。中堂见他到了,立时笑逐颜开,吩咐给他预备酒饭。上好的白酒,由着他性儿喝足。盛元一壁喝着,拉中堂一壁向他述说:“为老恩王侧福晋五十正寿,想要送八幅泥金寿屏。只是寿序的立言,很难得体。今天请求你大笔,代作一篇。”盛元道:“中堂幕中,难道连一个会作寿序的人也没有吗?”拉同笑道:“作了两篇,但是我看着全不甚好。”说着,便把两篇寿序的底稿递给盛元亲看。盛元略略地看了几行,便用手“哧哧”地撕碎,向地上一掼,骂道:“放屁放屁!放狗臭屁!这样的文字,也配送上王府,挂在银安殿上,岂不是笑话吗!”拉中堂知道他的脾气,笑道:“自然没你作的好,你快喝吧,喝完了快快地作。”盛元喝得有八成醉了,蓦地跳起来,跑到书案前,抓起一支羊毫笔来。案上有中堂自用信笺,拿过几十张来,铺在写字台上,吮毫濡墨,笔不停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