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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日子,已经是能大不能收。我虽然少有几个钱,架不住坐吃山空,早晚总是不得了。如今恰有一个出头的机会,是川汉铁路正在闹风潮,朝廷想派一位大员前往调解,只是没人肯去。邮传部尚书兴显徽偏偏想到我头上,要保我开复原官,简放铁路督办。我还没有应许他,先同你们大家商议。你们要都以为去得呢,我便竭力去进行;你们要以为不可去呢,我便早早回复人家,好另举贤能。你们有什么意见,自管直言,不必藏藏躲躲。”瑞方的话尚未说完,他儿子瑞琦就先搭腔了,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千载难遇的机会,父亲为什么不去呢?您马上就去进行吧,别等走在后边,叫人家捷足先登,那才晦气呢!似这样的巧机会,还用商量吗?”瑞方喝道:“少说话!你叔父、婶娘、姨娘尚未发一言,你就抢嘴胡说,真真的该打!”瑞琦赌气不言语了。瑞绵接着说道:“琦儿的话很有道理,哥哥拦他做什么?你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趁这机会,不出去抓挠几文,还要等待何时?今天快找老兴,明天就可以入奏,后天旨意下来,大后天就可以出京了。事不宜迟,越快越好。”瑞方听了这话,只是沉吟不语。二太太接着说道:“你出去做官自然是好事,没有不赞成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得先问明了你,你这次出去,可是仍然带我,还是带大太太呢?你得把话说明了,咱们才有商量的余地。要不然,今天这会议,就算没有开成。”大家听二太太这般说,全用眼望着她。瑞方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好不明白,我自出任以来,什么时候带过大太太?不全是你做掌印夫人吗?甚至那一年到外洋去,全不曾落下你,怎么这时候你倒不放心了。”二太太听瑞方这般说,脸上立刻现出笑容来,说好好,还是老爷明白。你这次出去,一定大吉大利,饱载而归。瑞方也不理她,只用眼盯着六爷瑞锦。
瑞锦不慌不忙地问道:“听哥哥所说,诚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你这个年纪,还出去好几千里地,冒那个险。常言说,四川是久反之地,人民野蛮得了不得,此次风潮,听说又很大,何必再受这种辛苦呢?虽说家里的钱不多,将就还能度日。依兄弟劝你,看看风头再说吧。”瑞锦话尚未说完,瑞绵、瑞琦叔侄两个,把眼全气红了。瑞绵道:“老六,你少说两句吧。你自己也不拍着胸膛想一想,有什么本事去挣钱?好容易盼着哥哥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我们做弟弟的,正应当替他想法子,早一点把事办成。你反倒拦他的高兴,是什么意思呢?哦!我明白了,你因为几十万家私,全在你一个人手里,恐怕哥哥走后,我们同你争权,乐得把他留在家里,给你当护身符,是这个意思不是呢?”瑞绵的话才说完,瑞琦又接着说道:“五叔,你老人家的话,别提够多对了。六叔何尝是疼顾我父亲,恐怕有险?简直是霸持家产,不许咱爷儿两个过问。要知道,子擎父业,父债子还。天大的家私,是我父亲挣来的,我做儿子得花头一份,不能叫叔叔独吞。”这爷儿两个,一唱一和,把瑞锦只气得呼呼地喘气。容他们说完了,自己挺身出来,向瑞方道:“哥哥你听见了没有?我饶是省吃俭用,连一个铜子全不花,所为保持这个家庭,别现了眼。倒招出他叔侄两个这多闲话,仿佛是我安了黑心,把钱全算计到一个人手里了。罢罢罢,我从今不再管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折子、三把钥匙来,双手递与瑞方。说这两个折子一个是正金银行的;一个是天聚兴金店的,本利存款,全在上面。当初您交给我时候,一个是二十万零五千八百六十元,一个是七万四千九百二十万两;如今,一个是二十四万六千九百五十元,一个是八万九千七百四十四两。总算是涨出来了,我就对得起哥哥。这三把钥匙:一把是开股票箱子的;一把是开房地契同借约箱子的;一把是开金珠细软箱子的。请哥哥一律收下,回头我便把三个箱子,完全送到您屋里就算交代清楚。以后请哥哥自己经管也好,或交给五哥或交给侄儿全好,横竖兄弟是再不闻问了。
在瑞锦交出这两件东西,也并非真要推出,不过借此要挟瑞方,料想瑞方必将瑞琦申饬一顿,仍然安慰他,叫他接管。万没料到,瑞方公然将这几件宝贝全接过去,揣在自己怀中。瑞锦不觉大失所望,登时把脸全气白了。瑞绵、瑞琦本是两个鬼灵精,早看出这种神气来,只在一旁呵呵地笑。五太太同二太太,也都趁了愿,彼此笑逐颜开。只有六太太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几乎要哭出来。瑞方冷眼观察,自然也了解其故。心里说:这一来可太对不起六爷了。只因我急等钱用,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对他们明说了吧。遂不慌不忙的,又向大家道:“论理六爷管这个家,可称毫发无私。他虽然事事节省,也是为大局起见,并没有一个钱入他的私囊。就这两个折子的存款看去,足证我这话并不是偏袒他。他今天交出这个来,我本不应当接收。只因内中有一种难处,我方才说的运动开复,兴尚书那一关倒容易通过,只有老恩王同我作对。若不把他打点好了,这件事仍旧是做不到,但是打点他非钱不可。现在有田际云替我说话,倒是有点活动口气了。只因他要的价值太大,又不准减去分毫,实在叫我作难。”瑞方才说到这里,瑞锦便插嘴问道:“他到底要多少呢?”瑞方道:“他张口便要了六十万。”瑞锦听到这里,一咧嘴一伸舌头,说这还了得,他简直要抄咱们的家啊。瑞方道:“多亏际云再三求减,并将自己的一成,也随着牺牲了。老恩王仍旧是咬定牙关,非五十万不可,少一分一厘,也不必再来费话。我的意思,想凑四十万现款,托际云拿进去,一冲一撞,老恩王本是爱财如命,他看见这多现款,占八成可以通过。你们大家想,我这法子可好吗?”此时瑞绵同瑞琦叔侄两个,本希望瑞方把这家接过来,交给他们管。再不然瑞方自己管,他们也可以想法子弄钱,决不至照在瑞锦手中,滴水不漏,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却没料落叶归根,瑞方说出这么一套话来。叔侄两人,不觉大失所望。瑞绵先拦道:“算了吧,还得出这么多钱去运动。有这四十万,够我们弟兄怎样乐的。与其给老恩王,莫若给兄弟我。我有了这四十万,一定能叫哥哥事事如意,比做官还舒服得多呢!”瑞琦也在一旁赞成,说五叔说的果然一点也不错,你老人家就照这样办吧。瑞方冷笑道:“你叔侄两个到底安着什么心?方才听说我要出外做官,便一力赞成;如今听说要拿钱了,又一齐反对。你们到底有准宗旨没有呢?”这时瑞锦已经气得乱颤,便脱口说道:“哥哥你要明白,兄弟也并不是看财奴,要是吃喝嫖赌吸大烟,胡乱糟钱,我一个也舍不得;如果为运动官,能开复原职,不要说四十万,便是一百八十万,兄弟决不心疼,你自管去办。如果现钱不够,可以拿股票去押。多了不成,押十万八万,还能做得到。”瑞方万想不到,六爷居然能说出这样话来。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说到底还是老六,能知大体!将来哥哥如果放了外任,一定带你出门,总账房一席,非你莫属。你也不必在这里同他们啰唣了,赶紧替我收拾行李去吧。
瑞锦得了令,喜滋滋地领着太太回他自己屋中去了。二太太也有了希望,知道早晚定能随瑞方到外省去享福,便也不争长论短,慢慢地立起身来,向瑞方笑道:“咱们既有信出外,所有随身应用的东西,还是散堆破垛一团糟,我更得早一点收拾去了。这个会议,不是也完了吗?我要告辞了。”说罢便也回自己住房去。
此时过厅里面,除瑞方之外,只剩了瑞绵同太太少爷,还有小厮柱儿、马儿。瑞方见六爷、六太太同二太太全走了,只把这三个人木在厅中,面子上也不能不敷衍几句。因笑向瑞绵道:“老五,你也不用生气。常言说:有行者就有守者。将来我同老六到外边去,这看家的责任,便要完全托付于你。你要知道,这个责任较在外边尤其重大。你总要规规矩矩,帮着你嫂子过这份日子。至于你侄儿荒嬉无度,你更要随时管教他。”瑞方的话尚未说完,瑞绵早跳起来,说:“哥哥,你不用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来扣我。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叫我当这家,你可把银钱全花光了,一个钱也不留,难道这一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全喝西北风?这个家我不能当,你再另请高明吧。”瑞方笑道:“老五,你何必这样性急。我既然叫你当家,就有相当的办法,万不能叫你为难。”瑞绵忙追问是什么办法,瑞方道:“我所用的,不过是这两笔存款。再若不够,也只能搭一点股票。至于房子田地,那些个不动产,我是一处也不能让人。你算一算:咱们在北京的房产,就有三四十处,每处平均租二十块钱,一个月便有七八百元了;再加上河南的地租,每年还有上万银子。这两笔款,够你怎样过的,还至于叫合家老小喝西北风吗?”瑞绵被这一说,倒有点满意了。
瑞琦又站起来,突然问道:“父亲,你把家完全交给五叔,我花钱向谁要去?”瑞方发急道:“你爷儿两个,怎么啰唣不完了?每年这许多进款,难道没有你花的吗?你用多少,向五叔要就好了。”瑞绵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如何供给得起?他在小班子里摆一台酒,便要花一千多。高了兴,一赏人便是三百五百。你给我这几个钱,还不够他一晚上花的呢!你把这个宝贝兑给我,不是活要命吗?”瑞琦也说得好:“父亲你听见了没有?五叔是只要银子,不要人。这样吧,索性我随你老人家到四川去。好在那一班革命党,全同我有交情。你要带我去,保管一切事全好办得多,也省得在家里手背朝下,向叔叔要钱花。你想这主意好不好?”瑞方一听更急了,说:“你是存心同我过不去呀!你随我出去,打算安心闯祸,好害死我,是这个主意不是?我豁出官不做,也不带你出门。你要怕没钱花,我兑给你两笔利息,每月有二三百块,还不够你用的吗?再不够,家里的东西,你随便出卖,就把书画字帖留着一件也不许动,其余你想出脱什么,自请随便。”瑞琦得了这句话,他也不再争了。心里说好好,等你走后,我先卖书画字帖——大概除去这个,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了。瑞方见他叔侄二人不再争论,便说你们去吧,我也要办正事去了。说罢便出了过庭,去寻瑞锦。弟兄二人,在密室中又商议了一回。然后由瑞锦拿着存折股票,到外边走了一遭,居然开了四十万元的一张支票,回家来双手奉与瑞方,说:“这一来,咱家可要算席卷一空了。哥哥拿这钱去,您自己得加细斟酌,如果没有把握,还是不办的好,为什么白白便宜人家呢?”瑞方接过来笑道:“老六,你只管放心。哥哥又不害精神病,为什么要白给人家钱?错非今日交钱,明日见上谕,我决然不能撒手的。”瑞锦道:“但愿如此才好。”
当日夜间,田际云又来了。瑞方将为难的情形,详细对他说知,这四十万已经是抄了家,再多一个也筹不出来了。务必请你多多美言,把老王爷哄欢喜了,一冲一撞,也许能够成功。我只要开复原官,得了优差,一定格外孝敬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