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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道:“原来炸五大臣的吴樗,同大哥也是一党啊!”杜鹃道:“怎么不是呢?他回国时候,我正在神户,亲自送他到船上。他慷慨悲歌,大有荆轲去秦掉头不顾的意思。可惜他只携带了一枚炸弹,假如多有两个,彼时的几辆火车全要成为齑粉,那五个满奴害民贼,当然也没有逃生的余地了。”璧人道:“这个热闹,小弟当时确曾目赌,真好险啊!”重光忙问道:“你知道详细情形吗?何不说与我们听听。”璧人道:“详细情形,我虽然不尽知,可是彼时景况,到如今追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呢。吴烈士手段未尝不妙,可惜时间太匆促了,因此他那弹子,并不曾伤着,只震坏了几块玻璃,将瑞方、载泽的头颅碰伤,其余却不曾损着分毫。吴烈士他在当时,本扮了一名茶房的样式,穿着月白布长衫、白袜青鞋,还带着高提梁红缨凉帽,安着一条假发辫,很有个听差的样子。他老早便混到三等夫役室中,众人并不曾注他的意。后来五大臣到了,正在头等车内,同一班送行的人周旋。吴烈士却怀着炸弹,从三等车要闯入头等。把门的军警,认着他不定是哪一个大臣的跟班,所以不曾拦他。他眼看就要进去了,偏偏此时有瑞方一个随身家人,名叫李虎臣的,从里面出来。此人在军界多年,又长于武技,瑞方作湖北巡抚时,拔为武巡捕,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对于瑞方真是一秉忠心,始终不贰。瑞方便提他做了随身侍卫。还有一个姓夏的,在上海唱过戏,手底下很快,瑞方夸他是当代的黄天霸,也叫到身边,同李虎臣一同听差。这两个人既有武艺,而且心思精细,知道目前革命的潮流,他主人又是一位满洲大员,所以时时小心,处处经意。凡是面目生一点的人,决不肯容他到瑞方面前。也是吴烈士不该成功,所以才遇着这个对头。李虎臣一照面,见他眼生,便横住不叫他进来,问他是谁的跟人?吴烈士仓猝间,不能回答,略一停顿,才答道:‘是瑞大人的长班。’在他的意思,以为那四个全是京官所用的人,必然也是北京的,唯有瑞方做了好几年外任,他的左右,外省人当然一定不少,所以才这样回答。哪知正是回答错了。李虎臣本就注他的意,如今听他说话口音既是南方人,又冒充瑞方的跟人,益发疑惑他是革命党了。便下狠劲啐了一口,说:‘呸!你是哪方的匪徒,敢来冒充跟人,希图行刺。还不束手就擒,等我用力吗?’说着便要伸手去抓吴烈士。吴君到了此际,知道机关已破,再想闯进去,是不容易了,只有拼命一掷,更无他法。急忙从怀中掏出炸弹,站在三等车门外,向头等车门里掷去。李虎臣眼明手快,见他掏出炸弹来,也不敢向前抓他去了,一个箭步,从头等车门内便窜到站台上,足有十几步远近。忽听得呼然一声,如天塌地陷一般,立时黑雾黄烟,充然四塞,把几辆车全罩住了。站台左右的人,都吓得迷了本性,只望四下里乱窜乱撞,也分不出东南西北来。当时站台上离得近的,也有炸伤,也有炸毙,连李虎臣也被炸伤左腿,爬伏在地上,哪里动弹得一步。此时军警全闻声而至,一个个托着枪,如疯狂狾狗一般,将几辆车团团围住,硬要搜捕刺客。可怜无辜被累的,足有二三十人,俱被军警用绳捆住。步军统领同左右翼总兵,还有内外警察厅丞,俱都跳上车,向五大钦差问候。只见泽公同瑞方,全都血流满面,倒将大家吓了一跳。忙上前仔细看伤,原来是玻璃碴的,并非中弹,这才放了心。公爷是大发脾气,痛骂军警无用。各官只有诺诺连声。瑞方冷笑,问大家可曾捕着刺客没有?众人齐说捕着了。瑞方说带过来我看。众军警将捕的人,拥至瑞方面前。瑞方见了,哈哈一阵狂笑,说:‘你们快快将这些人放了吧,内中一个刺客全没有,徒然累及无辜,这是何苦呢?’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些不信。瑞方道:‘凶手已经死了,这些人全是送行同看热闹的。你们不信,可看那一边。’说着用手一指。众人眼光随着他的手向南一看,果然车的南边道上,横着一个死尸,已经把下部全炸没了,上半截身子,却完完整整,面目惨白如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原来军警只顾搜北边的站台上,却忘记了南边的车道。瑞方为人精细,当李虎臣阻拦吴烈士,不放进门之时,他已经就注上意了。后来吴烈士被李虎臣问穷了,李虎臣想过去抓他,吴烈士见事机破露,急不能待,即刻掏出炸弹来。李虎臣生怕着手,连忙向站台上窜去。吴烈士见他耸身,认着是向自己来,手中的炸弹,不知不觉便向头等车室里边打去。哪知心慌意乱之际,未曾打准,正打到门框上,就炸了,炸弹却落在南边车道上。当才炸之时,药力很猛,所以吴烈士下半部俱被炸烂。站台上的人,也炸坏了十几个。吴烈士站得靠南,所以倒在南边车道上。李虎臣窜得很远,所以不曾丧了性命。瑞方彼时听见他二人说话,所以知道刺客必是此人。待炸过之后,他虽然受有轻伤,正在惊慌之间,也不觉得疼痛。他倒是关心李虎臣,认为此次必被人炸毙了。好在玻璃窗全震得粉碎,他便探出头来,向南北了望,见吴烈士已炸在车下,他便放了心,知道不致再有二次炸弹发生。只是没看见李虎臣,总不放心,便又向北细看。此时军警正在围拢捕人,他看着好笑,刺客已经安稳长眠去了,他们却大惊小怪,胡乱拿人。少时军警长官上来,所以他迎头先问这一句。
众人见刺客死了,也都放心,知道再无凶险。瑞方又指挥他们,去寻李虎臣。在站台那边,将他寻着了,只得觅一块门板,将他抬至医院养伤。瑞方还替李虎臣讹了两千块钱。他向步军统领同警察厅丞说,你们是管什么的?堂堂钦差奉旨出都,你们会把刺客放上车来。若非我那巡捕李虎臣迎头把刺客拦住了,我们大家性命便全葬送他手里。五位大钦差被炸,你们做警察长官的自己想一想,应当担什么罪名?项上吃饭的家伙,还能长得牢稳吗?!可见我那李巡捕,是你们大家的救命恩人。他如今因公被伤,这一笔养伤费,难道还能出在他的身上吗?众人被瑞方一拍,只得彼此商量,由提督衙门同警察厅各担一千元,作为公送李虎臣的医药养伤之费。其实他的伤并不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平复如常,安然出院了,却白得了两千块钱。在瑞方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自己并不拿一文钱。其余那四位钦差,都感念他的好处,也有赏三百的,也有赏二百的,他又白得了一千块钱。这一次惊天动地的炸案,算是作成李虎臣发一笔小财。可怜吴烈士枉自送掉了一条性命,所有目的人,一个也不曾死,却白白炸死了十几个看热闹送行的人。这就是当日实在情形。”杜鹃听璧人说完。不觉流泪叹道:“可怜恶木兄,那样磊落英雄,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虽说是那五个满奴命不该绝,到底也是明用的坏处。假如预先将炸弹安放在头等车内,一触即发,我想那五个人也决然逃不出手。由这上看起来,可知明用不如暗用了。我们即将第二问题决定了,明天便要进行第三步。事不宜迟,总以早下手的为妙。”杜鹃说到这里,又伏在白、胡二人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二人点头会意,方才分手,各回家中安歇。
次日早晨,重光对友云说:“家母知道我在表兄家里闲住,很思念我,昨天来信,叫我即刻回家。小弟想要今日夜车便走,特向表兄表嫂辞行。我这一回湖北,再到北京,不定得什么时候了。两三个月,承兄嫂格外优待,小弟心里的感激,嘴里也说不出。唯有祝兄嫂福禄绵绵,表哥官星高照,将来我再到北京,表哥便做到民政部侍郎,那才如了小弟的心愿呢!”重光这一套言不由衷的话,倒将陈友云说得十分欢喜,忙回答道:“好好,不枉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日子,居然将气质全变化了。姑母盼子心切,我是早知道的,不过你初来北京,我怎好催促你回家?你要错会了意,还许说我怕耗费,容不得你呢。如今你既发于自动的想回家,这正是你孝思,我也不便再留你住。今天晚上我陪你到厚德福吃一吃河南菜,权当给你送行。恰好广德楼又有夜戏,咱们包一个厢,请你听一听小穆子、金丝红、梅兰芳三个人的二进宫,张喜福、康喜寿的八大锤带断臂,明娃娃、水上漂的南天门,这都是极好的戏。别看他们岁数小,唱念作无一不精,咱弟兄两个开开心。将来你再到北京,可以奉侍姑母,也来逛一趟。我如果侥幸做了民政部侍郎,咱们大大借个地方,唱堂会戏,也叫姑母老人家开颜一笑,那才算如了我的心愿!”重光拦道:“吃饭、听戏可以不必了。一者我同表兄是骨肉至亲,用不着那些浮文客套,如果这样一办,反倒显出我们疏远了;二者表兄在宦途中,应酬是多的,到了晚上更是一刻千金,千万不要因为应酬表弟,反倒得罪了旁人。今晚就在家中添一点菜,作为给我送行,我夜间还要赶车呢。好在无多少行李,也不用人送,吃过饭歇一刻,雇一辆人力车,便到西车站去候车。表兄有什么应酬,自管请便,千万不必照应我,咱们后会有期吧。”说到这里,又深深作了一个揖。友云见他说得这样至诚,也不便再闹客套,说:“既然这样,我就依实了。只是夜间上车,我派家人送你去好了,省得自己招呼行李。”重光笑道:“我有什么行李?不过一个手提包,哪里用得着人?再说小弟是旅行惯了的,有人迎送,反倒觉着不自在。这派人去的话,也取消了吧。”友云也只得依他。又谈了几句闲话,仍旧坐着轿车出去应酬。重光收拾了收拾,吃过晚饭,辞别表嫂,一个人提着皮包,出门而去。出了琉璃厂西门,方才雇了一辆人力车,拉到西四牌楼太平街宝兴木厂。寻着舒仲达,只说在表兄家住着,来回不便,因此搬出来,一者进府时候可以不误,二者有个清净地方,也好绘图。舒仲达正在发愁,嫌他绘得太慢,如今见他自己投奔了来,真是喜出望外,如同得着宝贝一般。忙接过提包来,握了重光的手,哈哈大笑道:“重光兄,你真不愧挚诚君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舒仲达真是该走幸运,才遇着你这样的好朋友!你住在我厂子里,保管叫你事事遂心,受不着一点委屈。我把你安置在内账房,这是我养静的屋子,无论是谁不能轻易进去,你看书绘图起稿,无论做什么,连一个苍蝇也不敢到你眼前去嗡嗡。你哪时想吃饭、喝茶、用点心,桌前有一根走铃,只需轻轻一扯,便有茶房或徒弟赶紧过来伺候。你从今天,便安心住在我这里,闲了我陪你去逛一逛三海,比在令亲家里住着可强得多了。你白天乐意出城去玩,你尽管随便,哪时用钱,在十块以内,账房可以随便支取,多用自管向我说,我全可以替你周转。”重光听他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篇,无非是牢笼自己,好替他赶紧绘图,便也索性顺水推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从此便住在宝兴木厂。
第二天晚饭后,雇了一辆车子,一直拉到国民关汲汉卿家,寻觅汪杜鹃、胡璧人谈话。恰巧汉卿也在屋中,见了重光,大笑道:“白二哥,你为何撒谎搬出敝东家来,难道你们这么至亲,还闹什么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