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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肺腑深谈,也决然遇不着。今天遇大哥,我看你的言论风采,真不愧鸡群之鹤,所以小弟才倾心吐胆,对你说这些话。不然连汲汉卿,我们同居一年多,我都不曾同他这样深谈。”杜鹃道:“愚兄何德何能,承老弟如此重看?我自问虽无片长可述,到底说这交友一道,自信还有知人之明。如老弟这样少年英俊,又怀抱伟大志气,实在少见得很。原来你还精于丹青,更可想见雅人深致了。但不知你们那如意馆在什么地方?我们得闲,也可以去看看吗?”璧人道:“可以可以。从前如意馆本在禁城里边,如今却搬到集灵囿摄政王府旁边,一所极阔的房子里。大哥哪时想看,小弟情愿陪你前去。里面历代的名画多得很呢,你看了保管眼界为之一新。”杜鹃听了,心中怦然一动,忙应道好好,老弟哪一天值班,我便哪天同你去看。二人又谈了一会闲话,璧人便告辞去了。当日晚间,汉卿拿回许多宣纸来,上面全记着款志,另外还有两大瓶一得阁的墨汁,十余支贺莲青的大小羊毫,一样一样的,全点给杜鹃,杜鹃只得收了,应许明天便写。
第二天汉卿又约重光到家来,商议绘图的事。重光道:“要绘图不难,必须先看一看地势,随着地势的大小方面,然后才能决定建筑的式样。你如今空空洞洞,叫我伏案绘图,这不是笑话吗?”汉卿被重光问住,自己也好笑,只得开诚布公地对重光说:“我这图也是受朋友之托,因为是皇上家的工程,关系很大,所以不敢轻易发表。要是平常人家,不等你说话,我早就带你去看了。”重光冷笑道:“汉卿大哥,你们生意人心眼真多!常言说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又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江洋大盗,你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再说你纵然信不及我,难道还信不及你东家吗?我是你东家的表弟,我如果形迹可疑,他也不敢留我在家里住了。”这一席话,说得汉卿面红颈赤,半晌答不上来。还是璧人解围,向重光道:“二哥,你可不要这样说。如今朝廷防我们汉人,比防贼还严密十倍昵,稍不小心,就许拿你当革命党办了。再加上如今的九门提督乌谨,同右翼总兵申林,这两个东西尤其可恶,终日派那些狼心狗肺的恶侦探布满九城,无风三尺浪,稍微看着形迹可疑,便在你后面跟着。有时候硬栽赃,说你是革命党,他们好去擎功。这北京地方,真不亚如地网天罗。你们二位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此地情形,却莫要妄怪了汉卿哥,他绝不是那信不及朋友的人。”汲汉卿听到这里,不觉拍着手儿笑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头呢,要不然真屈杀小弟了!”大家也都一笑。重光又追问他,这工程究竟在什么地方?汉卿道:“这工程就在摄政王府里边。如今的摄政王府是两处了:老府在后门外什刹海,原本是恭王府,因为德宗入承大统,老府便作废了。因为皇上的潜邸,王爷不敢再住,所以搬到什刹海,又替恭王别寻了一座府第。没想到当今的宣统,又在什刹海生的,这个府又成了潜邸,只得再议迁移。却因为有摄政的关系,不能离皇宫太远,所以在内东华里边,紧邻三海集灵囿的原址,另起府第。工程是西四牌楼宝兴、宝成两家木厂包的,已经盖起一大半了,只有后花园尚未动工。摄邸的意思,是要小巧玲珑,朴实淡雅,脱去向来王府的旧式。这两个厂子,偏偏是守旧派,不会出新花样。宝兴的老板同我是表兄弟,他为这件事很发愁,终日向我念念叨叨,说你们南纸行的人,甚样高明朋友全交得上,难道看着表兄为难,也不帮一帮忙?你如今只替我寻一位明白建筑学的绘图大家,我这差事便容易交卷了。前次看见重光兄绘的工业学校建筑全图,十分精细,因此触景生情,想起这件事来。昨天已经见着那表兄,我对他略提一提,他十分欢迎。只是有一样为难,凡进府监工做工的人,全是有数目、有腰牌的,如今硬要带进一个生人去,很不容易。所以再三踌躇,叫我先同重光兄商议一个妥当法子,临时能遮住众人耳目,免得受盘查才好。不知重光兄可有什么高明主意吗?”重光大笑道:“死店活人开,这一点小小的事就难住了,还能办大事吗?据我想,督工做工的人一定很多,我只冒他人的名字,带他人的招牌,谁有哪闲心仔细去查?只要混进一次去,以后就好办了。你想这主意不好吗?”汉卿听了,却沉吟不能作答。重光见这情形,心中又未免不快,笑道:“汉卿如果不放心,此事取消了吧。好在也并不是小弟要谋这差事,何必叫你跟着悬心吊胆呢!”汉卿道:“我的二爷,你不要这样怪人,咱们自己弟兄,谁还能疑惑谁?不过内中确有种种难处,你也得原谅。假如这工程要是宝兴一家包的,你那主意实在可以适用。偏偏又加上一个宝成,常言说同行是冤家,他们处处总想破坏这边。府里的人,倒不见得细心来查,他们却是要格外注意的。再说你的口音又不是北京人,尤其不易蒙混,他们听出来,便不肯干休,不定又要造什么谣言。你想这件事不是为难吗?”璧人道:“我倒有一个主意,不过重光兄得受一点委屈。最好叫宝兴的主人,禀明了府里的长史大人,就说现请了一位绘图专家,跟同到府里绘图,只是此人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得宝兴的主人随同他指示一切。我想,这点小事长史处决不能不准。只是重光得会装哑子,千万不要开口说话。你那湖北口音,要叫府里的人听出来,他们先要心惊,疑惑你是革命党,那时连宝兴的主人全受连累了。”重光笑道:“我就装一次哑道童,只当是李逵进大名府。只是谁扮吴用呢?”璧人道:“当然是宝兴主人扮吴用了。但不知你两人,能否合拢起来,唱这一出戏。”汉卿道:“我那表兄舒仲达,虽然是一个生意人,很有机变,这些事他全能做得上来。明天我约他出城,咱们大家便排演一回,俟等排演熟了,然后再挑台帘正式去唱。”众人全赞成这主意。
第二天,汉卿果然将他表兄舒仲达约出城来,先在家中聚齐,然后一同到惠丰堂吃饭。说明了重光在席间须要假充哑巴,说一句话罚酒三杯,说两句话罚六杯。众人鼓掌赞成,重光却皱着眉头不肯认可,说这分明是你们大家想捉弄我,好取笑开心,我不能上这当。璧人道:“你只管放心,受罚时候,我帮着你喝酒,还不成吗?”重光只得随他们去。又问汉卿这装哑巴差事,由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完呢?仲达抢着答道:“由见酒起,由撤酒完。”众人全说好。到了惠丰堂,堂倌将大家引至一个很僻静的跨院。内三间上房,全明着,宽敞雅洁,果然饭庄的局面,与寻常饭馆不同。堂倌认得仲达是厂子老板,格外巴结,笑问三爷,是零要还是整吃?仲达说:“我们五个人吃不了整桌的,你看着预备好了,什么菜新鲜,只管上来,也不拘样儿,也不拘数目。隔年的老花雕,先温十斤,预备着不够再续。”堂倌答应一声是,不大工夫,酒菜一齐上来。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外面呐喊一声,进来有二十多官兵,全是短装,有拿手枪的,有拿刀的,还有拿木棍的。后面跟定一个兵官,高举着自来得手枪,口中喊道:“别放跑了,堵住走路,先奔上房。”此时汪杜鹃同白重光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莫非是来拿我们的?却又不敢露出慌张的神气来,用眼望一望璧人。璧人笑着摇一摇头,说没要紧。此时官兵已经掀开上房的帘子,瞪着眼向里看。仲达忙立起身来喊一声:“老总,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来办我吗?”那兵官听有人叫他,忙越众而前,亲到上房观看。一见是仲达带着一群朋友,在这里吃酒,不觉露出很惶恐的样子,忙朝着上面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惊动惊动!早知是三爷在这里吃酒,我们天大胆子,也不敢这样冒昧。”又埋怨众兵士,你们也不探听明白了,胡乱领着我办案,这还成个什么体统。仲达离席向前,低声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兵官道:“没要紧,是一桩奏案,等闲了我细细告诉三爷。”仲达也不便再问,那兵官领着一群人转身去了。又在左右厢房搜检了一番,也不曾办着人,又照旧出去了。大家问仲达:“那兵官姓什么?”仲达道:“他是提督衙门的箭手,专门办案的,姓崇名叫崇文,我们还是老朋友呢。此次,不知又有什么奏案。他们也是狐假虎威,小题大做,其实照这样办案,打草惊蛇,早跑得没有影儿了。”此时重光再也憋不住了,突然说道:“真好险啊!要没有仲达兄在座,我们大家还不叫他办了去吗?”众人哈哈大笑道:“哑道童也吓出话来了,快快罚他三杯。”璧人执着壶,催他快喝。重光道:“这是例外,不能受罚的。”众人道:“六杯了。再说话还得多罚!”重光不敢说了,勉强饮过三杯。仲达道:“事不宜迟,今天吃罢饭,我就同你到王府去。横竖瞒上不瞒下,只要疏通好了,没人多管闲事。”大家散席后,重光随仲达进城,到摄政王府观看花园的形势,杜鹃却同璧人到如意馆参观。
作小说的,一支笔难写两处事。如今先叙杜鹃、璧人两个人,坐着车子进内东华,看门的禁卫军同警察,全认得胡璧人是如意馆的先生。这叫作当内差的,不但他本人可以自由出入,连他的亲戚朋友,只要有他带着,全可以自由出入,照例不受盘查。只问一句“是同伴吗?”只要领带的人答应一声是同伴,便可安然进去,不再追问。如同来三五次,他们认得了,以后连问也不问,你一个人也能进去。这回杜鹃同璧人来,还是初次,所以看门军警只问璧人道:“胡先生,这同来是你一起的吗?”璧人点头说“是的”。二人下了车子,开付了车钱,便一同走进去。转弯抹角,来至如意馆门前。门外有两个站岗的警察,一见璧人全笑道:“胡先生,怎么六七天没有来?昨天馆长还问你呢,说摄福晋要画一幅海堂春睡图,只限五天工夫。馆长说非你画不了,要差我们去寻你。我们想,你今天一定该来了,所以也没寻去。好好,你快去吧,又省得我们跑腿了。”璧人道:“你们这差事越当越懒,索性懒得寸步难行了,还有脸对我说呢!”一壁说着,早携杜鹃的手走进门来,见里面是一所旧式很大的四合房,璧人先同他走进西厢房。西厢房南间,就是璧人办公的屋子,门外有一个小牌,写的是“人物课”三个字。璧人道:“我们这馆共分五课:人物、山水、花卉、虫鸟、颜料。东西厢房,便是专管图画的四课。上房东屋是馆长室,西屋是颜料课。颜料课专管采买各色颜料纸张,及保管发放各事,在这一馆中,是最优的差事。当课长的,分春秋两季报销,每一季总可报销三万多银子,其实连一万也用不到,下余的他同馆长两个人分肥。我们当的是苦差事,除去薪水之外,一个钱的好处也没有。有时候上边看画得好,格外赏几两银子,也轮不着我们得。”璧人正谈得高兴,忽然一掀帘子,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宽袍大袖,很带几分腐气。笑道:“璧人老弟,你为何几天不来,真要把馆长急杀了。”璧人一见他,脸上微微一红,忙让座道:“区兄请坐。”那人又指着杜鹃问道:“这位是谁?”璧人忙替引见,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