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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章的引证了若干典故,又总是朦胧不清。把信看过了,这被那学生在信上有五个不同称呼的萝,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泽好象是不曾注意到这个的,竟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萝心想,我应当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递过去,说道:“宗泽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为这种人难过。”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宗泽,仍然是没有笑容。只静静的说,“这是自然的,男子多数就在自己这类行为上做出蠢事。”
“你以为是蠢事吗?”萝虽然这样抗议,却又象是仅仅为得说这个话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会这样说的。
“当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认这个并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数女人就正要这东西!不过现在的你,我却知道决不会以为他是聪明,这是我看得出的。”
“宗泽先生,你估计的不对。”
“也许会有错误,就因为你是个好高的人,只为我说过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萝没有话可说了,就笑着,表示被这个话说中了。
宗泽又拿起那个信来,看那上面的典故,轻轻的读着。萝就代为解释的样子说道:“全是读书太多了,一点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纪典型书呆子。”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
“蠢的永远是蠢的,正如一块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
“宗泽先生,你这话我不大同意!”
“我们说话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说的。”
“可是我也这样说过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为说话是代表各人兴味。我相信有时你是用得着这一句话的。因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于说话的人。”
“你是说用这句话表示自己趣味的独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错误!”
“那你也承认有错误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时节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过是各人教养年龄种种不同,所以程度也两样罢了。”
“宗泽先生,我想你这句话是一句笑话。”
“你并不以为是笑话,便听到我说这个,这时节即或以为是笑话,过后也仍然能够使你快乐。”
“我听过许多人的阿谀了。一个女演员嘛!”
“你知道,你以为一个女人听过许多人的奉承,就会拒绝一句新的阿谀么?”
萝只把头摇晃,一时找不出话否认,她心想,“这是厉害的诡辩,又单纯,又深入,在这些人面前,装哑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后就只笑笑,让宗泽先生说下去。
宗泽也沉默了。这个人,他知道萝是怯于在言语上有所争斗的,他过了一会,就问萝,预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到法国去。
萝说,“法国我也不想去,这里我也不愿留。”
“你是厌倦了生活才说这个话。”
“包围到我身边的全是平常,琐碎,世故,虚伪,使我怎么不厌倦?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欢喜从这种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欢喜,欢喜,你以为你对我作的估计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不是。我并不估计过谁。我只观察,用言语说明我所见而已。”
“你以为我是平常任性使气的女子。”
“不是。”
“你以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乐。”
“不是。”
“你以为我……”
“疑心多,怎样会不厌倦生活?”
“宗泽先生,男子的疑心实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会自解。”
“这是聪明处。”
“可是若果这称赞中缺少恶意,我想我是无分受这称赞的。”
“你觉得你不同别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觉得了的,现在我倒想问你哩。”
“你比他们单纯一点。也多一点吸引力。”
“这个批评是不错的。我就是因为单纯,做人感觉到许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来。”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单纯倒很合用!”
“你能够这样清楚运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并不快乐的,因为照例这是有一点儿讥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欢喜人对我加上不相称的尊敬或谄媚。”
“但你是因为先知道了隐藏在尊敬后面,有阴谋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绝它。其实有时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样么?”
“男子不会与女人一样,你分别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谈到这个了。我有许多地方与令舅意见相合。我知道你是欢喜同舅父争持的,那因为一种习惯,却并不是主张。”
“舅父的见解若同宗泽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觉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见要改的。即或有意坚持,也不适用。”
“我不知道宗泽先生指得是革命还是别的意见?”
“革命吗?什么是革命?你以为陈白是革命吗?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吗?… ”“我并不说这个话。可是舅父总还是绅士,不如他们… ”“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话,因为你不愿意在这些人心情上综合分析一下,却不缺少兴味,把每一个人思想行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进或落后方面去。你自己,则更少这勇气检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党了。”
“因为你舅父说你的长处同短处极对。”
…
绅士回来了,见到宗泽很表示欢迎。三个人把话继续谈下去,宗泽在绅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样,对于萝,仿佛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晚上,萝与舅父谈话,宗泽先生的为人,是舅父有兴味谈到的一件事,萝告给舅父,说宗泽先生是舅父一党时,舅父似乎非常快乐。
萝回到卧室灯下,预备回一个信给那周姓学生,不知为甚原因,写了许久也没有把信写好。她只记起宗泽先生的一 些言语,而这些言语,平时又象全是为自己生活一种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时,才被他把这工具夺去,使自己显得十分空虚。她检察她自己,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始终是软弱的理由,才知道是这人并不象一般人的爱她,所以在被凌逼情形下,她是已经看到自己象是败在这人面前了。 九 一个不合理的败仗
宗泽在早上写来了一个信,是专人送来的,萝接到这个信时,还没有把信裁开,看到外面写的一个宗字,手就微微发抖。她似乎就知道这信里有些事情,是崭新的事情。她且不即看这个信的内容,先来从想象上找出宗泽留在印象里的一切。但没有结果,即刻她就嘲笑自己的错了。信是那么薄薄的,几几乎只有半张信笺写成的东西,她因此把信裁开了。
信里不出所料的,内中有这样一些话:
萝,我爱了你。一切话是空的,一切话皆有人同你说到,所以我不必再说。
当我觉得我爱了你时,我就想,我应当告你,我不怕唐突你,且应当说,“我觉得你得嫁我。”因为这事情如此下去,是你和我的幸福。
你若把我当成其他男子一般,我后天就要走了。
你笑过说是莽汉的宗泽
真是一个希奇的信!信中还是那么单纯,那么粗卤到不近人情!可是第一次把信看过后,萝好象还不甚明白这意思,又重新看过一次。仍然不明白,到后她又看了一次。他要她嫁他,而且说得那样简单,比其他任何男子都勇迈直前。看过了这信好几次,先是大笑,再过一会,她沉在思索里去了。
来信的一种不可抵抗的力,同这人留给萝的印象混合在一处,变成更逼人的情形了。
怎么回这个人的信呢?对面的男子是那么一个男子,完全不同别的男子性情相似,平时把热情蕴蓄在冷静里,到时又毫不显得柔弱畏缩,平素来最善于在男子弱点上把男子嘲笑的萝,到这时,才知道男子也有难于对付的时候了。信是什么费话也不说,一个空字也不写,就说到一件士平先生永远不敢提出,陈白也怕谈到的问题上来的。她并不爱他,可是他那言语逼得她不能说出口了。她自从一见到他,就似乎为这男子的一种魔力所征服,她强力振作也总是逃不了这个人了。她平时极其骄傲,在一切男子面前,她都有一种权利,使一切人皆低眉敛目。她在男子中,永远皆象有一种为天所赋给的特权,选择她所要的种种,却同时用近于恩惠的情形同那些人接近。可是从这个人方面她得到了些什么呢?先是冷淡如陌生,话也不欲多说,凡是一个男子在热情中必然的种种愚蠢行为都没有见到。只三天,四天,却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她想到许多事情,许多人的脸孔同行为都在印象上一一 复活起来。
她记起几日来所受的委屈,她想到这时是复仇的时候了。
她回了信,说得非常简单,说:
“宗泽先生,你的希望失败了,要走你明天就可以走了罢。”
她把信即刻就派人送到附近邮筒里去,事情做过后,她象是放心了,就躺到床上睡了。
……
晚上陈白到宗泽处去,却看到萝在宗泽客厅里。陈白心中明白,力持镇静,做了一个微笑,望到萝,轻轻的说:“萝,风吹了白杨以后,想不到走到这里来了。”
萝对陈白脸上搜索了一会,忽然说道:
“陈白,我告你一件事情,我明天要同一个人订婚了。”
陈白望到宗泽,“宗泽,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宗泽说,“你当然知道是我,还故意装什么痴?”
陈白就极不自然的打着哈哈,走去握宗泽的手,且走到萝身边去,大声的笑着,“好极了,好极了,真是想不到的好事!”
萝摆脱了陈白,走到宗泽身边去,轻轻的说,“我说过知道他要这样,就真是这样!”两个人就也同样的笑了。
……
“士平先生同那周姓学生,听到这消息时,怎么样?”陈白一面走进××学校的校门时,一面就这样打算。他极狼狈出了宗泽的住处,渐渐的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意识,他这时却为了带着这消息,给士平先生,因为想到士平先生的神气发笑了。
作于一九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