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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流当然不会指望靠省吃俭用就能充盈国库,她也并不想苛待自己,理论上更不排斥某些情况下摆虚架子的排场,毕竟必要的排场能起到震慑人心、彰显皇威的作用,她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养成一种理所当然地浪费民脂民膏的心态。
大长公主见长流用得香,不由凑趣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当多用些。”她自己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都吃胖了。陛下胃口不错,看来心绪颇佳。
长流夹了一块荔枝肉,放入白玉碗中,笑道:“是啊,朕吃的每一粒稻谷都是朕的子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朕得让他们也有饭吃。”
大长公主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不由心中一惊,早先打好的腹稿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正尴尬间,大长公主望见金银丝翠色纱罗之后的书斋内仿佛有人影,遂好奇道:“听闻陛下新封了女官侍候笔墨。”
长流一边示意一旁的素琴舀些豆腐羹,一边笑言:“李婉,过来见过大长公主。”
帘后的李婉不由一惊,顿觉手脚冰凉。然而,圣命不可违,她只得强自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听到长流叫出名字时已然心中一沉,此刻见李婉伏地跪拜,反而镇定下来:“你退下。”
大长公主的声音带着皇族特有的矜持和冷漠。
李婉却没有动。王氏族长出面逼迫她和离,她退让了,不是因为她软弱可欺,而是她已经对王素怀断绝了最后一丝留恋。只是,此处是中和殿,是陛下决断天下大事的地方,不是王家的祠堂。她作为中和殿“掌书”,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你去吧。”长流忽然没了胃口,大长公主的态度不容错辨,这桩婚事她是不会主动放弃的。
待李婉退出大殿,大长公主忽然跪下道:“陛下,姑姑求您玉成婚事。”她不想再过从前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已经活过来了。不管这桩婚事最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管王家在她身上到底索求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明白,为什么飞蛾会选择扑火。何况,她怀了那人的骨肉。
长流从大长公主映出炭火的眼中同时看到了烈焰般的热切和绝决,遂轻声道:“朕准了。”原来王家真正的依仗在这里,赌她的不忍,赌她最终不想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然而,这些人不明白,就算她是个女人,当她登上帝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刻,长流终于在情感上理解了洛轻恒的选择。当一个帝王最先要学会的是懂得舍弃,然后才是掠夺。对不住了,姑姑。
大长公主对长流的心思一无所察,闻言不由大喜道:“多谢陛下。”一顿,她又试探道:“姑姑想再求一个恩典。”大长公主显然以为陛下既然认同了她的婚事,就是要保王家了。
“王家佃农的事,朕心中有数。”王家的佃农因为不堪租税重压,绝望之下挥刀砍了全家老小十余口之后自刎。按京兆尹所说,事发之前,此人精神状态便极不稳定。然而,因租税太高,以至佃农精神失常也够骇人听闻的了。
大长公主自以为得了保证,遂展颜而笑,又讨好般地道:“陛下及笄之日,姑姑为陛下梳发,他日陛下定然也能得一个如意郎君。”
“那就先谢过姑姑了。”
大长公主告退后,长流命人撤了席。想起京兆尹的奏疏,她不由走到窗边的案几旁,沾了盆中的清水,在红木桌面上划下几个字——“轻徭薄赋”。世家门阀不除,这四个字永远都是空谈。
盈盈水渍很快便在灼灼日光下蒸腾消弭。
没有人知道,晞元女帝已经将这四个字写进了心里。
旺财入殿提醒道:“陛下,銮驾已经齐备,是否即刻起驾?”每逢冬至,按惯例要祭扫祖先,陛下应当是想去皇陵祭拜元后。
“嗯。”
为免惊扰先祖,长流命车架都停在山脚,自己则带领江淮等人步行上山。
山风冷入骨髓。长流披着白狐鹤氅一路踏霜而行。快到山顶的时候飘起了细雪。零星雪子落在脸上须臾即化,冰凉的触感却未曾随之消失。
除了母后,长流对君家各路神仙并无特殊感情。即便是先帝爷,她也仅仅是佩服及仰慕他作为一代霸主的气魄而已。因而祭扫的过程倒也不慢,不过一个时辰便下山了。
到了半山腰,远远听见山下传来哀乐,长流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是安平入葬的日子。
行至山脚,穿过一整排石狮林,长流正要往銮驾去,冷不防迎面冲过来一个身穿缟素之人。
江淮立刻挡在长流身前,喝问:“什么人,胆敢冲撞圣驾?!”
长流看清来人,不禁叹了一口气,暗道一声:久违了,前未婚夫。
顾轩目眦欲裂,红着一双眼瞪视长流:“你好狠毒!安平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值得你赶尽杀绝。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却没想到,没想到……”
江淮见机极快,哪里能等顾轩“想到”,随意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打在他膝盖上。趁着顾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江淮一个箭步上前便封了他的哑穴。
长流还未开口,便见顾非急急奔至近前。
“参见陛下。臣弟无礼,望陛下恕罪。”起初顾轩一直被顾涛软禁在家,政变的事顾家上下也都瞒着他。后来孟颜秋觉得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便偷偷对他说了。顾轩哭了几回,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月有余,陆陆续续地绝食,却也没死成。再后来他行止渐渐恢复正常。孟颜秋心疼儿子,不愿将他关成个废人,便偷偷将他放出府去。顾轩最多出去喝口小酒,有时喝得烂醉如泥,让酒肆派人给抬回来,但终究没闹出什么大事。最近他倒是连酒也不喝了,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妥,因此门禁也松了许多。
今日是冬至,衙门不开,军队高阶军官休假一日。顾非知道长流按例要来皇陵祭祖,便早早在这里候着,不想正巧撞上前来参加安平祭奠仪式的顾轩,只是要阻止他冲撞圣驾却迟了一步。
长流轻声道:“无妨。转告顾将军,好生照看他。”
“是。”
长流又转头吩咐江淮道:“派几个人,送顾轩回去。”她自然看见了顾轩眼中流露出的恨意和愤怒,但他的情感她已经不再关心,更没有精力同他纠缠。既然答应了顾涛不动他,就丢给顾涛头疼去吧。
顾非闻言不禁露出一丝微笑:“臣护送陛下回宫吧。”其实他来皇陵,不过为了见见她,便是一路上说不了话,也值了。
“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
顾非落后长流半步,听她道:“朕知道你方才笑什么。你是怕朕让你送顾轩回去。”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你跟朕回宫吧。”
“是。”
江淮望着不远处一银白一湛蓝的两道身影,不由放慢了脚步,让众人远远跟着。中秋之夜,陛下与顾非携手同游,他自然看见了。说没有感触是骗人的,但隐隐失落中又带着欣慰。他是离陛下最近的几个人之一,他既希望陛下可以成为一代雄主,又盼着她不至于落得孤家寡人。她值得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顾二货出场,不过仿佛没啥戏剧效果啊。陛下身边的人也不容许他蹦跶太欢。下一章非非还是有戏份的,嘿嘿。
这几天花了些功夫研究门阀,之后会写到。
85☆、最新更新
素琴替她取下皮弁换上金冠玉簪;长流只觉头上一轻,又微抬下颌,方便素琴将白狐鹤氅解下。待摘去素表朱裏的大带,金玉镶嵌的革带;长流方在榻上坐了;脱去皮靴;换上轻便的圆头棉鞋;这才觉得松快许多。
顾非见长流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绛纱袍已经换成了两肩各绣日月的四团龙云纹紬交领夹常服;不由心道:陛下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又想到自己身上的浅蓝袍服倒与她的宝蓝相近;遂弯了弯唇。
“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这倒奇了。长流点点头。宫人们即刻小心翼翼地敛首退向殿外。
“旺财;给朕取些热茶点心来。”
顾非见殿内终于只剩他与陛下二人;遂从腰上悬的笏囊中取出一个白玉小人来。
长流饶有兴致地接过,细细瞧去。竟雕得精细之极,不光衣裙上绣的白鹤振翅欲飞,连她手中拿的将军兔都似模似样。再看人物表情,眼波流转,栩栩如生,显是下足了功夫。从玉质看,虽比不上她腰间挂的白玉,却也是上好的了。
“以为你会将木头人给还回来呢。刀工不错,朕收下了。”懂得纳贡了,还不算天然呆么。长流遂眯了眯眼,表示笑纳。
数载岁月流过,那小木人早已被他摩挲得异常光洁,万不能拿出来示人。是以顾非抿紧了唇不接口。
“伸手给朕看看。”长流不等顾非动作,边说边拉过他的手。果见指腹上道道刻痕清晰可辨。
“随朕来。”
顾非不防长流突然使力,又因她站起身来,两人一时挨近了许多。长流身上用玄组绶系的白玉与顾非身上用纯组绶佩的水苍玉相击发出清泠的响声。
顾非一直被她带到内室,无意中瞥见龙榻上一只兔子威风凛凛地趴在绣满金龙的明黄色被褥上,顿时觉得耳根一热。
偏偏长流走到榻旁坐下,顺手捞过兔子放在膝头把玩。
旺财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陛下拎着兔耳朵极尽蹂躏。顾小将军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凝望陛下。于是旺财脑中瞬间出现了另外一幅诡异画面:陛下拎着顾小将军的耳朵,拧来拧去。顾小将军非但不呼痛,还一脸甘之如饴。由此可证,陛下果然御夫,不对,御下有道。
旺财怕再看下去,憋闷得久了,难免会在梦中泄密,到时候一样被陛下拔舌头,遂赶紧放下手中的剔红雕漆九龙捧盒,正待逃命去,却听陛下吩咐道:“取白药来。”
“是。”旺财取了放药的玉瓶,恨不得把头缩作个乌龟。见长流一拂袖,遂暗自吐出一只气泡,识相地退了出去。
“这点小伤,怎好劳烦陛下。”顾非说话间只觉指尖一凉。
“不许乱动。”
陛下每次替他疗伤都是这么说的。可这几道口子,连伤都算不上吧。顾非正胡思乱想间,长流已经动作完毕。
“等武举一完,朕就调你去嘉陵关。”
她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心绪波动。顾非却心头大震,忙跪下道:“末将遵旨。”没有多少时日了呢。
“起来吧。在想什么?”
“臣想起了陛下穿红衫的样子。”其实是想起夺宫当晚她问他,为什么她喜欢穿红衣。当时他就知晓,陛下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帝王,绝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想要追随她,就得忍受离别,就得去磨练摔打。既然她不怕衣袍染血,他又何惧血雨腥风。